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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还有一事要劳烦存周兄。”和珅突地开口道。

贾政正处在满脑子里混乱的状态,想也不想便道:“你说。”

和珅取出一方丝帕来, 一边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一边淡淡道:“也不知林姑娘那边如何了。总归是存周兄的外甥女,该叫人去瞧一瞧才好。林姑娘自幼体弱, 宝玉病的这一场, 只怕她受的惊吓更多。若是病了,怕是不大好。”

和珅的话挑不出半点错处来,贾政点着头:“致斋兄说的是。”

“那便差个人去吧。”和珅不着痕迹地催促道:“便说我放心不下,问一问林姑娘的近况才可安心。”

和珅可不愿意将这个好卖给了贾政。

当然要让黛玉将这份好都记在他的头上。

贾政并未察觉到和珅的算盘,当即点了头,点了院里头的一等丫鬟传话去了。

待顿了顿,贾政才又想起来,如今宝玉肿得如同猪头似的,这又要如何送回去?

贾政皱紧了眉, 不由面上带出了一分忧虑。

和珅见状,在一旁道:“存周兄已经解决了眼前之危, 为何还如此忧虑?”

贾政为难地出了声:“宝玉的模样……”

“这般模样正好, 叫他清醒后, 也好长个记性,知晓荒唐事是做不得的。”

和珅顿了顿, 故意又道:“还是说, 存周兄担忧的是, 如何向府中老太太交代?”

贾政点头:“正是!老太太最是爱护宝贝他,怎么舍得瞧他受半点伤?”

和珅面色一凌,口吻也变得冷了许多:“存周兄说的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地方?荣国府!谁是当家做主之人?存周兄你!存周兄可还记得自己入仕的初衷!存周兄要坚持自己的本心,教训自己不规矩的儿子。难道还要畏惧旁人的指责吗?”

“如此畏头畏尾,存周兄在荣国府还能算得上是做主的人物吗?”

和珅半点不留给贾政插话的机会,待他一番话如连珠炮似的,铿锵有力地说完。贾政已然顺着他的逻辑往下思考了。

“致斋兄说的是。”贾政轻叹一声:“是我从前蒙了眼啊。”

老太太自当敬奉着,但也不该因此而失了一家之主的威严。

和珅说的是。

管教宝玉,又哪里需要旁人来插手指责呢?

贾政又看向了宝玉。

宝玉的面颊高高肿起,整个人懵懵懂懂,晕晕乎乎,倒像是被打傻了似的。

但再看他如今的样子,倒又比方才抬来时好了许多。

贾政便压下了心疼,低声道:“将宝玉送回去吧。”

下人们早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了,他们在荣国府里,哪个不是作威作福的主儿。这会儿却硬是不敢抬头多看和珅一眼。

他们听了贾政的吩咐,此刻自是不愿再多留,忙抬着宝玉就出去了。

两个平日里与宝玉亲近的,这会儿还想着,待宝玉清醒了,定要再三告诫他——

惹谁都好,可千万莫要招惹那位和侍郎了!

这人瞧着彬彬有礼,骨子里却是个叫人哆嗦的狠人呢!

和珅走回到桌旁,抬手自己倒了杯茶,推到了贾政座位那边去。

“存周兄辛苦了,坐下来吃两口茶,平一平心绪。”

贾政点点头,走回去坐下,也端起了那茶。

和珅这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道:“我便等林姑娘那里回了话再走。”

贾政也依旧点点头。

贾政没有再主动同和珅搭话,像是陷入了某种深思中。

和珅也没有再开口。

一时间,厅内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话分两头。

且说碧纱橱内,黛玉随意拿了本书,百无聊赖地翻动着,半晌了,竟是一个字也看不进眼里去。

紫鹃同雪雁对视一眼,彼此都知晓黛玉放不下心什么,但此时又不该如何劝,便只好在黛玉身边陪着坐下来。

屋内正安静着的时候,突地听见外头传来了声音。

紫鹃腾地站了起来:“听着像是二老爷院里头的丫鬟。我去瞧瞧。”

待紫鹃走出去,雪雁才附在黛玉的耳边,笑道:“说不准便是那位公子又送了什么东西来。”

黛玉不自觉地抿了下唇,没有说话,但这几日让宝玉弄得不安的心,这会儿倒是生出了两分暖意。

其实不送什么东西来,单传句话也是好的。

黛玉想着想着,连书从手中滑落了下去也未觉。

外头紫鹃还在说话,只是这次不同,来的人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跟在紫鹃身后走了进来。

见了黛玉便躬身道:“林姑娘。”

姿态不可谓不恭敬。

黛玉见多了荣国府里头明面上给她一分面子,但做来却没多少真心的下人。这会儿见了这个丫鬟,如此恭敬不似作伪,反倒有些惊讶。

“可是二舅舅那里有什么事要吩咐吗?”黛玉问。

那丫鬟这会儿想起来方才院内发生的事,都还觉得心肝胆都颤着呢。

她忙整了整神色,笑着道:“和侍郎来了府里,方才正与二老爷说着话呢。还叫宝二爷去了,也说了会儿话。”

黛玉呆了一瞬。

果真是那个哥哥来了。

丫鬟又道:“等说完话,和侍郎便说要差人来问问,林姑娘可好。二老爷便派我来了。”

黛玉心下又是一暖。

在荣国府里并不觉得快活,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她同其他人关系浅淡,也不会有什么人真将她放在心上罢了。

但如今知晓,原来是有人始终将她放在心尖上的。

“我很好。”黛玉动了动唇,最后却只吐出了干巴巴的三个字。

终究是叫人传话,说什么似乎都不大合适,也就只能这样三个字带过了。

丫鬟迟疑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道:“请姑娘放宽些心,今日宝二爷去的时候,二老爷发了好大的火。”

黛玉疑惑,这同她放宽心有什么关联?

丫鬟不得不更细声地道:“宝二爷让……唔教训了一通,全是因着这几日宝二爷做了些浑事,叫林姑娘伤心了。想必日后,宝二爷便会收敛些了。”

虽然这话说出口来,丫鬟自己都不信。

黛玉一怔。

她听见了丫鬟说到中间的时候,含糊了一下。

所以那个教训宝玉的人,并非是二舅舅?而是……而是那个哥哥?

是因为这几日宝玉病了,为她招来了麻烦?

黛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

丫鬟打量着她的神色,小声道:“林姑娘?”

“嗯。”

“那我便去回话了?”

“好。”

丫鬟松了口气,赶紧跨出了门,急急忙忙地赶回贾政院子去了。

黛玉则在桌边呆坐了一会儿。

不久,紫鹃进来了,问:“都说的什么?”

黛玉摇摇头,并不大好意思将事情说与旁人听。

那个哥哥竟然为了她,动手将宝玉打了……二舅舅竟然半点也未生气!

紫鹃见黛玉有些神思不属的样子,笑道:“罢了,我也不问姑娘了,想来也应当是什么好消息。姑娘开心便好了。”

黛玉听了这话,嘴角还当真不自觉地弯了弯,的确是开心了起来。

紫鹃、雪雁见状都一致放下了心。

雪雁道:“我去取些吃食来给姑娘。”

“嗯。”黛玉抿唇笑了笑。

雪雁高高兴兴地出了门,连带步履也轻快了不少。

等没一会儿,又有人来同她说,说是她的哥哥、老娘来看她了。

雪雁呆了呆,忙不迭地就去了。

她还未曾见过母亲,但却收到了许多母亲亲手做的东西。这会儿生疏感虽有,但更多的却是激动与开心。

雪雁忍不住想,今天实在是个好日子呀!

“二老爷,林姑娘那里已经问过了,林姑娘说是无碍。”丫鬟低眉顺目地道。

贾政也松了口气,笑道:“黛玉倒是个心胸宽广的。”

和珅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没有谁天生便是善解人意,旁人欺上门来也不敢说什么的。不过是因为环境使然。

黛玉心头知晓,荣国府里没有一个能为她做主的人。将事情捅到贾母那里去,又未免过于尴尬。她尽力在贾府中小心行事,并不留给她人把柄。

书中黛玉为何总对宝玉使小性,不过是因为满府之中,唯有宝玉是懂她的,疼惜她的……

黛玉只是个寻常小姑娘。

本该父母娇宠着直到她成人出嫁。

旁人却只希望她大方些,心胸宽些,受了委屈也该要委屈着才叫好姑娘。

此时贾政回头来看和珅。

“致斋兄?”贾政还有些小心,因为他见和珅的面孔依旧不大好看,有些说不出的吓人。

“无事。”和珅淡淡道:“日后存周兄可要记牢了今日,总不好再由我来替存周兄管教宝玉。这成什么样子?”

“是,致斋兄说的是。”贾政深以为然。

和珅只给了他两个选项,一是和珅动手打,二是贾政自己动手打。

于是贾政全然忘记了,他还有一个选项,那就是完全可以不打宝玉啊。

“皇上还吩咐了一些事让我去办,我便不多留了,改日若得了空,再同存周兄闲谈吃茶。”

“好。”贾政高高兴兴地将人送了出去,临走还没忘记道:“今日便实在是让致斋兄操心了。”

贾政这样好哄,倒是个意外之喜了。

和珅将贾政的神情收入眼底,走上前,那张淡漠的面孔上这才见了点笑意。

“存周兄。”和珅如此唤道。

贾政果然半点不见被冒犯的意思,反倒同和珅亲切地笑了起来,一边惊喜道:“致斋兄今日也休沐?我还怕请不来致斋兄。”

“近日生了些小病,皇上体恤,令我在家中休息。昨日我往道观去,便是去问那道长求药的。”

贾政一边恍然大悟,一边却又道:“我往那道观中去,也不过是瞧那处清静。但若真要求药,那道长怕是没甚么本事。”

说到这里,贾政便有些欲言又止。

“存周兄有甚么话,只管说便是,何故吞吐不言?”和珅的口吻明明是不冷不热的,但却总叫人生出一种亲近的错觉来,止不住地想要与和珅凑得更近些。

“府中有常来的大夫,倒不至妙手回春,但微末本事是有的。致斋兄若不嫌弃,我这便叫人去将他请来……”

和珅哪里会缺了大夫呢?

且不说他本人便是个大夫。

纵算是真生了病,以他如今的地位权势,想要寻个好的大夫来,岂不容易?

贾政这番话若是与旁人说,只怕还要被耻笑。

但和珅却是一眼瞧出来,贾政竟是有着真心同他交好,视作知己的意思。

不过和珅全没放在心上。

毕竟在他三言两语间,便要将他引为知己的人着实太多了。

“怎会嫌弃?”和珅微微一笑:“便有劳了。”

“正巧,今日那大夫在府中瞧病。”

“哦?”

不等和珅多发出一个音节,贾政便已气愤地说道:“还不是我那逆子!半点也不上进,整日只知憨顽,……”

宝玉挨打了?!

和珅想笑。

贾政骂道:“实在不堪雕琢!”

和珅当然不会去附和贾政。

贾政为何总教训贾宝玉?那不过是因为对贾宝玉寄予厚望。自然是只能容得自己打骂,却容不下旁人评说了。

和珅淡淡道:“早听闻荣国府有位衔玉而生的小公子,他身上必是有大造化的,存周兄又何须心急?”

贾政嘴上打骂,但听了和珅宽慰的话语,面色还是好看了许多。

“若他能有致斋兄半分,那我便也不至如此了……”贾政叹了口气。

和珅没再接话。

贾政若是见了和琳,再瞧和琳年纪幼小,便已经是满腹诗书,那岂不是更要上火?

宝玉莫不是要被打得十天下不来床?

见和珅不再接话,贾政这才觉得不妥,忙将和珅往里引去:“致斋兄请。”

待跨过了正门,里头便更见富贵大气。

许多的仆妇都躬着腰低着头,瞧上去规矩极了。

但和珅还是面不改色。

能出入得了皇宫,那般金碧辉煌都未见得让他惊讶半分。何况区区荣国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