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尹枫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沐晴雨眼中和其他人眼中,是极端不同的。

在风离辰眼中,他是一个隐藏的祸患,但是因为他还太小,在风离辰看来还不值得当做一个真正的对手来提防。或者说,他有意放他成长,有意促成这一切。英雄间的惺惺相惜让他爱惜这个少年,他知道这个少年将来会有一番惊天动地的作为,而且如今还不能断言将来是敌是友。所以,他不去招惹他,给他方便,有意无意的与之交好,因为知道这少年不可能成为他的麾下之才,只能与他并肩而立,那便尽量不要让他站到自己的对立面。而只要不是敌人,那便有可能成为牵制真正敌人的一枚强有力的棋子。

而在轩辕天洛看来,他是一颗长在心脏的毒瘤,尹枫展现出来的三分势力已经让他忌惮,尹枫的所作所为更让他寝食难安,却又不得不忍耐。可是,轩辕天洛是一个从来都不肯让沐晴雨为他操心的人,什么事情都扛在自己肩上,想为沐晴雨撑出一片自由的天,哪里会跟她说这些烦心事。

在天机老人和天玄师太等人眼中,这个少年在江湖上还数不着,不值一哂。

蓝媛若水,虽然知道其中利害,但是却又觉得事不关己。她如今百事缠身,哪里顾得上提醒这样一个局外人。

再说小弦,她也是难得明白的,但是她身份在沐晴雨面前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她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为大局考虑,她还是选择了三缄其口。

而殷醉月,从来都不曾想过信息资源如此发达的沐晴雨。竟然对这个少年的另一面,是一无所知的。

在沐晴雨眼中,尹枫还是那个她在崖底倾慕过的少年,还是那个为她解围替她晾衣的少年,还是那个有点像胞弟的闲逸安静的少年。

她只知道他不顾自身安危救她于生死危难之间,他排除万难替她冒天下之大不韪查案。在她眼中,他只不过是京城中,她难得唯一的知己,她仅有的能说说知心话的人。

如今,少年要被处决。他说我们一起逃。好不好?

沐晴雨静静的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安静得像一尊雕塑。手轻轻的抚摸着小腹,那里她的孩子已经三月有余。

她尝试过,挣扎过。却从来都看不清前路。她该何去何从?

天地在微雨中苍茫无涯,沐晴雨根本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人生的哪一步。

京城的惊涛骇浪她不知道,西域的风起云涌她不了解,江湖的翻云覆雨她早已远离,后宫的云诡波谲她一直在逃避。

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

天机老人说,如果一旦有一天风离辰不在了,那么她便要顶上去,再也没有人能替她担当。如今的风离辰奄奄一息,若水束手无策只有等待天机,师傅奔走于各个势力之间。无暇顾及她的安危生死,还好天玄师太远在西域鞭长莫及,才给沐晴雨这短暂的安宁。

可是,沐晴雨总觉得这微妙的平衡维持不了太久,这样安宁的日子越久越让人心乱心慌,仿佛一场暴风雨正在缓缓酝酿,而到时候,沐晴雨根本就无法保护自己腹中的孩子!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而对于尹枫的能力,沐晴雨虽然低估,但是也绝不曾小觑,他说能走,就一定有万全的把握!

跟他走,虽然日后肯定会被玄月族的天罗地网找到,但是至少在他的帮助下把孩子安然无恙的生下来,还是不成问题的。

拼不拼?赌不赌?

而那日,听轩辕静的意思,沐晴雨多半也能猜到一些部署。如今殷醉月兼任御前侍卫总管,整个皇宫的布防都是他一手策划,他本就是江湖中人,这些事情上几乎是滴水不漏。

而当初,殷醉月为了沐晴雨行事方便,曾背着轩辕天洛,给他的人下了一条密令,沐晴雨的所作所为不需阻拦,不许透露,不必向皇上上报,只要告诉他即可。

而如今殷醉月恰好不在京城,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给宫中御用水下药的人,除了沐晴雨,再无第二人。即便是杀人下毒,也会引起连锁反应,不会得逞。

轩辕静说,沐晴雨便掌握了整个逃离计划最关键的一环,她是来求沐晴雨救救她哥哥的。

对于整个计划到底是什么,轩辕静说不太清楚,沐晴雨也知道其中利害,尹枫自有他精密的安排。

这个人,这个因为自己而获罪的少年,这个被自己牵连的少年,她不能不救!

不仅是因为自己的私情,还有先皇临终前的嘱托,这孩子太苦,他们欠他的太多……

可是,真的要做吗?

沐晴雨的手下意识的握了握袖子,那里有一包毒药,既然是毒药,沐晴雨也不可能没有一丝顾虑担忧的就给自己的夫君用,就给整个皇宫的人用。

她试探着问过小弦,小弦说对身体无害,只是最普通的迷药,无色无味。

然而,沐晴雨心中的疑虑和顾虑仍旧有很多很多。

少年的整个计划到底是什么?他会不会伤害轩辕天洛,这件事情对天洛对朝政会有怎样的危害,事后天洛又会怎样处理这件事情?

以沐晴雨对少年的信任,她觉得他是不会有什么其他的图谋的,能将自己从深宫中救出就已经很不错了,事后天洛应该会派人秘密打探斩草除根,但估计是不会大肆宣扬这样不光彩的事情,便编一个理由,说什么因病暴毙之类的……

而自己……自己,他,早已不在乎,不在乎了吧……而且。自己这么做,也是为了他们的孩子……

可是,还是觉得怪怪的,还是觉得心慌。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的样子,可到底是哪里?

明天,明天就是信里说的日子了,明天,一切都在明天了……

“小姐,”小弦看着一直在窗前发呆的沐晴雨,心中疑惑,却不好追问,只道,“小姐。刚刚暗卫传话来。大小姐今天会回来和小姐一起用晚膳。”

沐晴雨微微一惊。回过神来,有些诧异的看着小弦:“会回来?”

明天,不仅仅是少年计划逃宫的日子。也是蓝媛若水说,风离辰生死与否的最后期限……

“明天那么重要,我怕妨碍姐姐,特意搬出苍月阁,回到偏殿,姐姐今天不好好准备,怎么会有时间陪我吃饭?”

小弦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大小姐下午就在厨房准备晚膳,只让姑姑守在苍月阁了。”

沐晴雨眉头微皱,心中的不安疯狂的滋长。最近心中烦闷,想的事情太多夜间总是失眠,再加上妊娠反应,成宿成宿的睡不好觉吃不下饭,身体已经被自己折腾的不成样子,再多想便头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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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满桌精致的饭菜,沐晴雨心中暖暖的,每一道菜都是她爱吃的,再看着若水脸上洋溢的笑容,朦胧似梦,让沐晴雨一阵恍惚。

“听小弦说,这几天我不下厨你又不好好吃饭……”若水边摆弄着碗筷,便佯装嗔怒。

沐晴雨笑:“哪有,听她瞎说……姐姐,你……他……”

若水脸上的笑容从来不曾变过,不,变了,比从前那些面具似的冰冷的笑不知道美多少倍,那种从心里散发出来的幸福染成的笑,让人暖,让人感动,让人想哭……

“他,没事,明天,他就会没事的,会像以前一样,依旧是你们心中的那个公子……”若水笑着,自信的笑,她的话,让人连质疑的勇气都没有。

烛光,微微摇曳,久远了那些青灯古卷的日子,若水说要让沐晴雨给她化妆。

“晴儿,你出嫁的时候,是怎样的?”

若水静静的站在床前,那是她今生第一次退下蓝衣,穿上红妆。

“出嫁啊?”沐晴雨犹豫了半晌,“我只记得头一天夜里,兴奋的整宿没睡,还有穿上嫁衣的感动和坐在花轿上摇曳的幸福,只可惜,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终究不算圆满……不过,虽然遗憾,但是想起来,那也是今生最难忘的一天了。”

若水笑:“是吗?最难忘的一天。”

沐晴雨不解:“姐姐,你到底……”

“你不要多问,再等一会儿,等你给我化好妆,我就都告诉你。”

沐晴雨忍住满心疑惑,微微点头。

梳子梳过若水柔顺的长发,沐晴雨看着若水脸上的笑,便也学着曾经自己出嫁前义母的样子,边梳边道:“我还记得,出嫁前,母妃为我梳头,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若水也笑着道:“是呀,出嫁之前总是有亲人陪在身边的,才算娘家。我母家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可是我还有一个妹妹,是姨母家的妹妹叫楚清绝,她比我小五岁,也难得从当年的灾祸中逃了出来,我和公子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到了她。她性子跟你倒是极像的,你以后一定有机会见到她,到时候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顾她。”

“姐姐,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你自己的妹妹,自己照顾去!”沐晴雨听她说的话,心中越发发慌,“姐姐,你要嫁给他吗?”

明明知道不该问,可是还是忍不住。

看着若水在镜中姣好的容颜,这些日子的疲惫在薄薄的淡妆下被完全掩埋,她明明娴静若水,一身红衣却太过妖娆,在烛光下朦胧若梦,仿佛只是一团烟霞,可远观而不可触碰。

太过美好的东西,往往不能长久,今夜的若水,在沐晴雨看来是一抹美丽的伤,一触便是痛。

若水看着沐晴雨,毫不迟疑的点头道:“是,今天我终于下定决心,我要嫁给他。”

“可是,可是你不能嫁人的……”

若水笑,道:“是,玄月族的族长是不能嫁人的,她们是贞节圣女,有通天之才,为了对神明忠贞,她们必须终生不嫁……尤其是经过血祭的女子,她们以自己的鲜血起誓,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身体都奉献与月神,从此受到月神的诅咒,血会变成蓝色,一旦与人成亲,她们会给自己所爱的人带来厄运……所以,所以我才犹豫这么久,到底该不该救他……”

沐晴雨的双手紧握成拳看着蓝媛若水,刚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早已经动弹不得:“姐姐?你对我做了什么?”

若水轻轻摇了摇头,将沐晴雨扶到床上躺下:“你放心,不会伤害到你的孩子,我只是怕你今晚睡不好,明天清晨,你一觉醒来,什么都会好的……”

泪水肆无忌惮的开始流:“不,姐姐,你告诉我,你会怎样?我想知道,你会怎样?!”

若水轻轻的吸了一口气:“我背叛了月神,自然会受到他的惩罚,不过都无所谓了,这些年,那样的苦我都熬了过来,死,对我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我只是,只是担心公子。当初,师傅让我以血为祭,我还不知道那种诅咒的可怕之处,只想着没有什么比死亡更可怕,没有什么比看不见他更痛苦,我要活着,至少能每天看到他,那些诅咒我从不相信,想着自己才不要被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束缚,大胆的,肆无忌惮的喜欢着他……却给他带来了这样的结局……”

“不,”沐晴雨含着泪道,“人各有命,这就是他的命,是他命里的劫,姐姐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去。如果说欠他的,那欠他的人应该是我,若不是我,他的人生原本就不是这样,这一切他都不会经历。应该怪我,跟姐姐没有一点关系。自从我出生,他的人生就陷入了一场悲剧,他经历的痛苦不曾因为姐姐爱他与否而发生丝毫的改变,在姐姐还不知道他的存在之前,他已经在水深火热之中苦苦煎熬了……不怪你……那个什么诅咒根本子虚乌有……”

“是吗?是这样吗?”若水有些恍惚,“我只是见他这些年过的太累太苦……”

“是的,不怪你,姐姐,你不要自责。那些什么诅咒只不过是自欺欺人。因为有了诅咒所以你畏惧不敢接近,可或许正是你的这种退让,才建起了你们之间的鸿沟。真正的诅咒或许不过是‘诅咒’两个字本身罢了。姐姐,你不要伤心自责,也不要去做什么傻事……”沐晴雨劝着。

若水脸上的茫然,却渐渐消失,一抹淡淡的笑渐渐浮现:“如果是这样,就最好了,希望公子……”

她脸上的笑越来越浓,声音却越来越轻,轻薄如梦,被窗外的雨轻易冲散在风中,等到多少年后,沐晴雨终于回味过她今天那句话的含义,泣不成声。

听过沐晴雨一席话,若水转身,走的轻快而决绝。

“姐姐,你到底,要怎么救他?!”沐晴雨不能动,大声喊着,想让她停住脚步。

若水笑:“其实,从来都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除了最原始的法子……”

若水抬手,隔空点了沐晴雨的睡穴,世界在梦境中沉沦……

一命,换一命……

做他的血奴……

五姐被吸干了……

“睡吧,一觉醒来,什么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