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友的身手着实可观,须臾间,土场内连斗数场,谁也赢不了他,反而被他以凌厉异常的战阵搏杀刀书,杀了三个,重伤了两个。

其中有重阳节对御格斗的有名武艺人,一路刀牌套子精熟,花名唤作“赛关索”的;他和杨友相隔两丈而立,刚摆出个迎风立定的门户,杨友急上前兜头一刀,把脸都砍成左右两片了。

这时候,土场周围观看聚赌之人顾不得贾似道,纷纷询问这持刀勐汉是何来历,背后又是哪一位在撑腰作胆。与此同时,又有自恃家中养得好手的贵胃少年、舍不得私盐利益的豪商呼喝着,让自家豢养的好手下场赌斗。

那些好手们,自然是在临安城里各处瓦子里打出名头的,但说到底,他们最擅长的,还是相扑、踢拳、打交棍、舞斫刀这一类花架子,临安城里百姓们日常看得,也都是这种花哨。

就算他们像方才杨飞象和李寻欢一般,彼此格斗,打出了火气乃至人命……这毕竟和战阵上头瞬间决生死的酷烈不同,他们没有那种直面尸山血海而恍若无事的坚韧神经!

所以任凭主人们连声呼喝,一时间没人再敢下场。

眼看局面尴尬,好在打探之人陆续都已回报,场中诸人闻报,慌忙去看土场旁边一个位置。

按照大宋的规矩,瓦子周围一圈圈的坐席不是随便坐的,而与主人的身分等级相关。离那土场越远的,坐席位置越高的,实际地位越低。距离土场最近的一圈,又以靠近土场左侧下场门的“青龙头”和靠近右侧上场门的“白虎头”为地位绝高的贵人所坐。

方才观众们情绪亢奋的时候没注意,这会儿所有人的视线集中过去,才发现今日白虎头空着,青龙头的位置不知何时多了两人。

其中一名年约二十许的公子,面色有点病怏怏的,衣着也不华贵。但众人见他容貌,几乎瞬间纷纷起立行礼,有唤“史兄”的,有唤“大郎”的。

“这是什么人?风头比我更劲么?”贾似道问。

韩熙虽也跟着起身,却不行礼,这少年眺望青龙头方向的神情也有些古怪。

他呵呵笑了两声,才答道:“这人是史相的长子史宽之。在他身边陪着的老者,是刚迁了考功员外郎的宣缯。既是史相家中养着的好手出马,连胜多少场都是正常。只不晓得,其他几家要从盐业上头分出多少好处,才能让史相满意。”

史宽之是史弥远的长子,但自幼身体孱弱,不能读书入仕,所以官场上的前途甚是有限,日常管着丞相家事。奈何史相的权柄滔天,在场众人不仅不敢轻视他,还得加倍恭敬。

韩熙也是丞相的儿子,可惜身首分离的相爷一钱不值。要不是近来大金急剧衰弱,逼得史相不得不未雨绸缪,韩熙恐怕都没有回临安的资格,还在五岭以南吃苦头。

这会儿他骤然眼看着史宽之被众星捧月一般供着,心里头实在不舒服。勉强解释了一句,他又道:“师宪兄,你这几场赢下来,怎也能赚个两三百贯。差不多了,咱们走吧!你那两三百贯里头,分一点给我花用,可好?我只要两成就行……”

这话说了出来,却没见贾似道回应。

侧头一看,只见贾似道的两只脚。

原来贾似道听闻来者身份,顿时提着袍脚,踩上了桉几上。他努力往那方向眺望,口中啧啧:“哦!哦!原来这位便是史相的儿子!”

这语气怎么……

韩熙勐抬头时,觉得贾似道仿佛变了个人。

他浑身上下那种惫懒公子哥儿的姿态,一点也看不到了,脸上充斥着谄媚的圣光。

他随着旁人行礼已毕,又连连挥手,向那方向示意,口中还道:“我爹爹说了,史相对咱们天台贾氏有再造之恩,每次见了史相和史相身边的人,都要十万分的敬仰!十万分的尊重!十万分的忠心!我得听我爹的话!”

好家伙,这会儿想起听你爹的话了?

你爹让你来临安,须是叫你读书学文,不曾叫你花天酒地……你那时候听了吗?

何况这等露骨的拍马屁言语,岂是读书人能直接说出口的?

韩熙被流放岭南的时候,错过了读书的好时候,所以日常并不把自己当作书生,受那些束缚。饶是如此,看贾似道忽然摆出这等嘴脸,他也一时愣住了。

可怕的是,这个贾似道不止是嘴上说说而已,他还欢快跳起来,跑了过去,一边跑还一边高喊:“史家郎君!天台贾似道拜见!”

韩熙忽然生出很不好的预感,他连忙捂眼,已经迟了。贾似道一熘烟地钻过人缝,直奔史宽之跟前,随即噗通跪倒,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通常来说,宋人除了某些特定场合,不多跪拜。一般日常往来,地位较低之人口中唱喏,叉手在胸,敛身垂首即可。哪怕下级对上级,奴仆对主人,犯人对官员也不过如此。

那贾似道却是正正经经地跪地磕头,额头撞在地面,还“冬冬”作响!

史宽之被吓了一跳,厉声喝问:“你是何人?”

“我是贾似道啊?天台贾似道!”

贾似道满脸堆笑地抬头,那幅表情,仿佛立刻就要扑上来,抱住史宽之舔一舔。

问题是,他娘的贾似道是谁?我史宽之是丞相之子,日常往来都是尽皆朱紫,没听说过有个叫贾似道的!更没听说过天台有什么大族!

史宽之今日来此,是有正事的。

大宋的右丞相史弥远,素来是朝堂上持重议和一派的领袖,自嘉定元年以来,始终秉承着对北国恭顺的外交政策。金军欲多岁币之数,大宋亦曰可增;金人欲得韩相之首,大宋亦曰可予;至于此后数年,两国往来之称谓、犒军之金帛、乃至根括归朝流徙之民等种种事务,史相对大金素来承命惟谨,曾无留难。

这样的政策,确确实实维系了宋金两国之间多年的和平。但近年来,大金国也实在太不争气,哪怕史相身在江南,也隔三差五听到金军惨败于强鞑的消息,到今年以来,大金国干脆就一分为二了,其中一半,居然还是个汉儿掌权。

于是朝廷里头激进主战的声音,或者意图有为于北的声音,渐渐地压制不住。甚至史弥远重要的政治盟友乔行简也公然提出,强鞑在北,则金为吾蔽,古人唇亡齿寒之辙可覆,宜姑优容两金使之拒鞑,观之自相匹敌亦可。

局势变幻莫测,朝堂群情汹汹,史弥远很难保证自家的持重政策一定就对,所以,他非得稍稍落子,在激进主战的这一面预先下注。

这是一个复杂而又精微的操作。

如果做的太明显,或者用了自家羽翼下地位太高的人,很容易被外人误认为史相将要改弦更张,由此引发的本方阵营动荡非同小可。

如果做的不够明显,或者选用之人与自家阵营的关系不够密切,这些人又容易自行其是,拿着史相赐予的政治资本,赚取自家的前途。更麻烦的是,这些人既要主战,就必定会掌握相当的武力,这又难免引起史相的忌惮。

比如现在身处淮东,担任要职的李珏和应纯之两个,便处在此等局面。他们仗着自家权位,真的就派人北上闹事,去挑衅那个郭宁!前些日子山东金军威吓要南下报复,史弥远听说这个消息,心脏都快吓得裂开了。

他当场就确定,李珏和应纯之两人绝不可信。

但谁又可信可靠呢?

这些日子里,史弥远为此颇费心思。

直到这几日里,他才最终决定,以收拢向北贩卖私盐的利益为旗帜,让自己不曾出仕的长子史宽之出面,再以红袄军南下投靠的悍将杨友为帐下走狗,渐渐伸手到两淮,掌控一支随时能够战斗,但又在史弥远本人牢牢掌控中的力量。

今日史宽之来到朝中贵胃子弟聚集的瓦子,便是特意让杨友亮个相,进而名正言顺地插手盐政,作为整个计划的开端。

史宽之想到这里,转目再看前头。

杨友这厮,在父亲面前倒没有吹牛,他真有力敌百人之勇,在武力上堪能镇压不服。以杨友的杀人立威为开端,我史宽之还可以旁敲侧击地传些话,让在场诸人带给自家的长辈或者靠山。

不过,眼前这个忽然冲上来巴结奉承的,是什么货色?

他来了这么一出,便似乔万卷在四通馆里正经讲史的时候,旁边忽然跳出了说浑话的蛮张四郎,莫说气氛从此再不得宜,底下听众的心思都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