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

“要联络各地的宣抚使,争取有所默契;要和自家部下达成一致,瓜分权柄;要在地方上造成风潮,以凝聚人心;要在军事上做好后继的准备,至少让军将们以为做好了对抗咱们准备;说不定还得和南朝宋国有所勾搭……半年时间,不为过吧?”

“原来如此。”

移剌楚材垂首推演几遍,觉得郭宁的判断居然很有道理。

自从他投入定海军以后,中都朝廷上下一直有个隐约的传闻,说定海军只是一群粗蛮溃兵的集合,即便那郭宁的勇猛异于常人,见识毕竟有限,所以真正控制定海军大政方针的,其实是郭宁的副手移剌楚材。

因为郭宁的凶威赫赫,这传闻一直没有被人当真。但很多人因此高估了移剌楚材在定海军的地位,比如那些奋而逃亡到鸭渌江东的契丹人,就很有可能怀着这样的想法,结果发现自己没能在定海军里做一等人,顿时失望了。

移剌楚材自己,对此当然是清楚的。

他知道自己始终都是政务上的一把手,也是诸多重要决断的参予者,但能够做出决断的始终都是郭宁本人,甚至很多时候,郭宁听取部属许多的意见,最终独断专行,并不囿于部属的想法。

就算郭宁出身草莽,读书不多,但有些才能仿佛天授。在复杂的局势下,郭宁的判断从来都没有错。

便如这阵子,移剌楚材一直在竭力主张保持中都城的稳定,因他认为一旦皇帝出事,遂王那边就有大动干戈的藉口,接下去必定引发剧烈动荡。这个意见,郭宁本来是认可的,但他在城楼上眼睁睁看着皇帝死了,下城来就有了新想法。

移剌楚材是儒生,所以总觉得皇帝如果出事,遂王那边必定矢志复仇,立即兴兵讨伐,和定海军厮杀鏖战到一处。其实在乱世中的政治领袖,考虑的从来都是实际的利益和目标。

皇帝在世的时候,遂王方面的目标是不断掀起中都和定海军控制区域内的动荡,以此拖慢定海军充实和扩张的速度。所以遂王那头,始终都会揪着各种话柄,不断给定海军制造麻烦。郭宁和移剌楚材对地方上、对各种政治势力的控制又还不牢固,只要郭宁保持在这种微妙的位置,麻烦事就会一桩接一桩的发生。

反倒是皇帝的死,将会中止这麻烦。

因为皇帝一死,遂王的首要目标就不再是给郭宁添麻烦。

遂王的当务之急,是自己当皇帝;追随遂王的臣子们,也都会急着做从龙之臣。

他们或许会把郭宁当作罪魁祸首,然后把复仇的口号喊的惊天动地,复仇的旗帜举到南天门。但他们真正会做的、急着做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藉着这個机会彻底撕裂大金的疆域,远离中都大金朝廷的尸体,重建起一个南京大金朝廷。

然后要做的更非讨伐叛逆,而是排排坐定,把新朝的好处分均匀了。除此以外,其它所有的事情,都得往后顺延。

这才是自古以来必然的道理,也是一个政治集团必然的选择。

当年汉魏嬗替,局促蜀中的刘备政权如此;永嘉丧乱以后,逃亡江东的司马睿政权如此;大金以兵威肆虐中原的同时,乘船在江海上仓皇避难的南朝宋国开基之主赵构也是如此。

所以,恐怕局势的变化还真就应了郭宁的判断,皇帝的死反而会给定海军带来一段时间的安定。

这段时间未必很长,却足够移剌楚材坐镇中都,为己方后继的步骤按部就班地做准备了。

移剌楚材思忖半晌,抬头道:“这半年里头,咱们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咱们自家的军政事务,按着原来的套路继续。皇帝既然死了,该上谥号就上谥号;该扶新皇上位,就扶新皇上位。我记得皇帝是有太子的,那就安排太子即位吧。那完颜守,守……”

“完颜守忠。”

“对,那完颜守忠是个病秧子,好像随时要死。不过他年初时得子叫完颜铿,对吧?完颜守忠登基以后,就让他赶紧册立太子,免得下一场手忙脚乱。”

“遵命。”

“另外,朝廷里汉儿儒臣经此一遭,应当都懂事了。与叛乱牵扯太深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让他们自尽,剩下的里头挑几个聪明人出面,和遂王那边打一打嘴仗,写几篇唬人的文章到处发送,把弑君弑父的罪名全都栽到遂王头上去。”

“好。”

应了一声,移剌楚材又道:“还有一事,正好让那些聪明人办。”

“何事?”

“有些事情,趁着朝堂上鼎新革故,正好推进一些,也让有心人明白咱们的决心和目标。元帅若觉得可以,我就遣人造势,预备推举执政的国公或者国王了!”

这一系列的安排,无不干系重大,都将在朝堂上引发相当波澜。但郭宁就这么随口说了,移剌楚材毫不迟疑地答应,而且走得比郭宁更远。很显然,轻飘飘地死一个皇帝,不止对中都百姓们是个冲击,对移剌楚材也同样如是。

郭宁问道:“晋卿可有想过,我若称公称王,称号用什么比较合适?”

对此,移剌楚材倒是真的想过很久,他应声道:

“无非用春秋时的大国为名。以根基之地来看,用齐;以中枢和元帅出身来看,用燕;另外,元帅姓郭,或许也可用周?”

“这倒是真得听听读书人的意见……咱们回头细细盘算。总之,晋卿先把琐细事情都安排好。我再让赵决从居庸关回来协助你,怎也足够。”

听到这里,移剌楚材忽然疑惑:“元帅,这些事情件件要紧,你不亲自盯着么?”

“墙外头刚死了一个皇帝,难道很要紧么?晋卿不必过虑,且放手施为。我不乐意在大朝会上向人磕头行礼,就不在中都伺候了。”

“嗯?元帅,你要去哪里?有什么打算?”移剌楚材有些紧张。

“咱们定海军最大的一注财源就来自海上,船队更是要紧,而我也素不亏待海上的纲首们。就算他们因为整编的事情有些疑虑,何至于就造反?何至于就来我的都元帅府送死?”

郭宁往自家内院看了看,冷笑了几声:“晋卿,他们居然会被这么轻易地诱骗背叛,或者是因为愚蠢,或者其中还有别的道理。这是会要命的心腹大患,万不能轻忽。”

移剌楚材下意识地道:“可惜德臣兄伤得不轻。元帅,他被一整个赤金瓶子砸中了脑颅,头骨都微微凹陷了,脸面的皮肉骨骼也伤得厉害。海上的事,恐怕暂时……”

郭宁杀气腾腾:“所以我打算带着阿函离开中都,去直沽寨住几天,顺手替咱们定海军割一割身上的腐肉,清一清创口,还得查一查其中的隐秘。”

移剌楚材沉思片刻,颔首道:“这样也好。毕竟死了个皇帝,元帅身在中都,难免被各方盯着。我会对外放出消息,就说元帅深悔未能再次救助皇帝于危难,特意去直沽寨闭门谢客,深居简出。”

“倒也不必装得那么……”郭宁说了半截,把剩下一个“忠”字憋回去了:“也罢,也罢,这些都听你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