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祐三年的秋天,是大安三年以后,中都路军民百姓经历的第一个安稳秋收。不过,从去年秋天到今年春天前后四个月的拉锯作战,使整个中都路遭到兵灾的破坏非常惨痛。檯

前几个月,一度使定海军陷入狼狈的缺粮只是难题之一,其它还有许多困扰。比如各地基层组织破坏,适龄的劳力大批死于战火,耕牛、种子、农具等全面缺损、农田大量抛荒,诸多沟、渠、井、坝等水利设施甚至遭到蒙古人有意识地全面摧毁。

所以从春耕到秋收的几个月时间,不仅是郭宁的都元帅府在军事上完善部署、政治上站稳脚跟的几个月,也是中都、益都两个枢密院证明其施政能力的几个月。

对这一块,郭宁绝少直接插手,但却一直保持关注。他以军队为耳目,紧紧地盯着移剌楚材前前后后的许多政令,盯着流民安置、军队移屯,乃至地方上的巨室高门和中都城里那么多官员贵胄的各种小动作。

直到秋收时节,这关乎整个都元帅府能否立足的一大摊事,终于有了良好结果。包括中都路在内,山东、河北、辽东乃至辽海走廊一线的军屯全都有所产出,而逃亡的百姓们也陆陆续续回到家乡,靠着抢种抢收,有了一点点的收获。

这种世道人命如草芥,想死固然容易,想活却也不难。人的坚韧生命力亦如野草,无数农夫只靠着最粗砺的食物,最微薄的所得,就能挣扎着活下去。

而军府上上下下所有人,就此松了口气。

土地既然安稳,土地上的农人就安稳;农人能安稳,粮食产出就不会轻易动摇。有了这个基本盘,都元帅府在租赋上头抓紧了,军队的粮饷就有固定的来源;这样一来,定海军就不再是单纯依靠海贸,一只脚走路的局面了,一个政权也就有了政权的样子。檯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得到利益最多的,始终都是跟随郭宁的武人团体。

郭宁出身底层士卒,他知道上头的大人物唱的调门再响亮,讲的觉悟再崇高,落到底层一定会荒腔走板。他知道想要赢取军心,获得忠诚,唯一的途径就是给足好处,不折不扣地按照事前的承诺给足好处。

只有每次都给足好处,才能成为正向的刺激,一次次正向的刺激累积起来,才能使得将士们形成勇于战斗,乐于战斗的本能。

所以拿下中都以后,郭宁实实在在地花了大功夫叙功,又拿出了大量的钱财来赏赐。尤其是依照定海军的制度,凡军户赐田和荫户的配置,决不拖延,必定落实。

这样一来,便出现了额外的情况,那便是环绕渤海的贸易体系里头,开始出现除了高官贵胄以外,新的客户。家底渐渐丰厚的定海军将士们,渐渐愿意花点钱,给自己和自己的家庭,添置些原来不敢想的好东西了。

而相应的,过上好日子的人,绝不愿意放弃手中的一切,退回原来的苦日子。对他们来说,凡是影响到他们过好日子的,那就是生死大敌。

张平亮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天色很暗了,但他没有拿松明火把,黑乎乎的路面不是很平,他一路上踩空了好几脚,鞋袜都沾满了泥。檯

当日陈冉率部坚守直沽寨的时候,他和刘然等北京路金军余部协助作战,立了不少功劳。所以战后他成了定海军的一名军人,随着定海军指挥体系的几次调动,他在蓟州玉田县得到了自家的一块地和五家荫户。

玉田县城是燕山山脉南麓重要的城池之一,同时还控制着一个小小的盐田。定海军在这里驻扎了五百人。经过三个月的辛苦劳作,现在军户和荫户们占据了城池的东半面,军营、校场、库房和家眷的住宿区大致田字型分布。

其中库房是最先建造的,也最简陋,严格来说是个四处漏风的窝棚,茅房都是十几家共用的。上个月住宿区一排排的院子全都完工,许多什将以上的军官们才陆陆续续搬了过去。也就在上个月里,张平亮经人介绍,和自家荫户里一个大姑娘成了亲,现在也算是有家有室的人了。他的妻子李氏是个知书达礼的女人,性格很温顺,张平亮待她如珍宝,前些日子专门拿出了军府赏赐的钱财,给她凑了一套银首饰和一面小镜子。

这可不是随便能有的好东西,李氏为此,对自家丈夫格外的奉承,而张平亮也得意洋洋了很久。

不过,这会儿张平亮回到家里,脸色却很难看。

李氏迎上来,给他倒了一杯水:“怎么了?”檯

“这次还搬不了。咱们得在这里再住一阵。”

李氏“啊”了一声,退后几步,坐回床头。她低着头,不知道脸上表情如何,但灯烛下可见睫毛微微颤动,显然很是失望,只不过家庭的教养使她无论如何不能在丈夫面前抱怨罢了。

这种委屈模样,却格外让张平亮不快;本来心里的火气,这会儿愈发控制不住。

他猛然站起,大步出外,转了个弯,就到自家部下聚集的窝棚。

“小泉山那边的一群贼,昨天又下山了。他们在后湖庄抢掠了十几家人家,杀了两个人,一头牛。那片地方,该是我们负责保护的!小泉山的贼,也该是我们负责清剿的!我们没办成!”

张平亮格格地咬着牙,抬手指了指眼前几个士卒:“刘都将说了,小泉山的事情这个月里解决不了,我就别想分宅子,你们几个就别想分地!到下个月如果还解决不了,都将就亲自提兵围山。围山之前,先惩处我们这些办事不力之人!我这个什将做不成,降做正军,你们一个个全都降成阿里喜!”

说到这里,张平亮猛然拔刀,往案几上用力一戳。刀锋贯穿桌板,精铁打造的刀身嗡嗡作响。檯

他环视众人,抬高嗓音道:“我知道你们几个,和小泉山里那伙人有这样那样的故旧情谊,所以前前后后一直在推诿。但现在推诿不成了!是他们杀了人!是他们非要毁了我们的太平日子!我这就出发去小泉山,你们几个如果想当兵,就跟着我去杀贼!如果想当贼,现在就可以拔刀,宰了我!”

见他气势汹汹,与先前那种稍显软弱的姿态大不相同,眼前士卒噤若寒蝉,竟无一人敢乱说乱动。

张平亮瞪着眼,将他们一个个地看过,反手拔刀。因为扎得太用力,一时抽拔不出,他飞起一脚,把整个桌案踢得散架,碎裂的木板、桌腿噼噼啪啪地落在士卒们的头上脸上。

当他转身出外的时候,士卒们开始疯狂地准备武器甲胄,一溜小跑地跟着。

而窝棚以外,十余名神情忐忑的阿里喜眼看着什将暴跳如雷,也慌忙奔回自家窝棚,帮着正军整顿武备、干粮、松明火把乃至马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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