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金国的北疆界壕,是近代以来罕见的,规模极其巨大的防御体系。其北起金国东北内地的蒲峪路,向西一直绵延到与夏国的边境。通过内外两层的线状界壕和大量要隘、堡垒组成的网状防御,来阻碍高原上骑兵部队的进攻,并对骑兵擅长的迂回战术进行有效破解。

但因为金国兴修界壕,本身就出于其国力开始衰弱,无法控制草原的缘故,国力衰弱的现状,又让他们在兴修界壕的时候,大量地因陋就简,沿用辽国留存下来的城址。

缙山便是建设在辽代儒州缙阳军的基础上。五代时后晋割让幽云十六州予大辽,儒州便是所谓山后九州之一。如果再往前推,此地的历史,可以追朔到黄帝与炎帝厮杀的坂泉。

这座城池位于三面环山的草原正中,山川上的融雪汇聚成山泉、溪流,再汇成清水河、沽河、溪河等绕城蜿蜒的河流。城池西面的连绵草甸更是水泽丰富,有成片湿地,有号曰百眼泉的清泉。时人有诗赞曰:“朝来雨过黑山云,百眼泉生水草新。”

就在赵瑄等人入城的时候,城北的白马泉周围,有数百上千的鸟类群起,盘旋在清澈的水面上,引得不少将士嬉笑。

从缙山往西,到宣德州和弘州,这一整片区域,是农耕和游牧的交错之地,也是北疆草原和中都的重要水源地所在。

过去十余年里,这里更是大金着力营造的北方军械和物资转运中心。大金的群牧所和中都的甲坊、利器两署,都在这里设有分支机构,并督促牧人或者匠人劳作,以供军需。

不过,大安三年蒙古军攻破缙山,屠杀了满城百姓,这些牧人或者匠人侥幸活命,也都被掳掠到了草原深处。据说他们都被诸多蒙古那颜们当作了财产,分割为各部的奴隶,在那颜们的眼里,地位大致等同于一匹马或者一条猎犬。

因为人口都遭屠杀和劫掠的缘故,眼下的缙山城显得空荡荡的,周会七里的外城几乎没人住,断壁残垣也没人清理,野草和荆棘倒是明显被砍伐、焚烧过了,但一些犄角旮旯的地方没顾到,遂有蚊蚋成群飞舞。

赵瑄盯着看了会儿,这城里几个带兵的钤辖连忙道,我们立刻会派人清理。

再走几步,可见城里靠东侧的一处高岗。高岗上有个冶铁作坊正在叮叮当当的开工,而紧贴作坊的内城,如今整个儿都是兵马驻扎之所。

见赵瑄频频探看那处作坊,代表仇会洛来迎接他的张绍摇头道:“别指望太多,那里现在就只能打几个箭头,修几片甲叶子,干不了别的!”

仇会洛的下属将校在三角淀北的苦战中折损很多。所以郭宁陆续抽调了好些军官,填补其军中空缺。

张绍是和郭宁一起从野狐岭败逃入河北的同伴,当过郭宁的护卫首领,在射术上头与赵决齐名,曾在战场上一箭射伤拖雷。这会儿他也成了指挥使,不过暂时负责训练新签的北京路兵马,等待兵力充实以后,再向北恢复桓州西北路招讨司故地。….所以他和他的部下们也驻在缙山城里,占了半数的营房。

随同赵瑄来此的蒙古人们忙乱卸货的时候,张绍派了自己的部下去帮忙。自家则陪着赵瑄各处走走,看看。

听得张绍的说法,赵瑄问道:“我看这作坊规模不小啊?就只能做这点事?”

“关键是没人。山南这一带,两年来百姓离散死伤不下十万,我们在本地,根本搜罗不到铁匠师傅。而中都那边,咳咳,一来他们也缺人手,二来就算咱们看中了哪位工匠,人家一听是要来山后,立刻把头摇得如拨浪鼓……”

赵瑄笑道:“那也是理所当然,毕竟这地方抵在蒙古人的眼皮底下!百姓们都被蒙古人杀得怕了,谁敢来这里找死。”

“所以不光是铁匠工坊缺人,便是这城里该有的兴造,比如库房、马厩、城头敌台马面之类,因为没有百姓可以签发来服役的缘故,都是将士们自家干出来的,很是辛苦!”

张绍是本地的老卒出身,最能体恤下情。他方才看见赵瑄对城里的脏乱不满,这会儿便侧面说几句,夸一夸赵瑄的新部下们。

当下几个钤辖点头如捣蒜,都道,不辛苦,还要更努力。

张绍这话,倒是一点不错。

郭宁控制中都以后,立刻就以赵决为武定军节度使,经由居庸关向北面的山后各州推进。但时隔三个月,当仇会洛所部陆续调动到山后各州,己方能稳固控制的,依然只有一个缙山。

那便是人口数量实在稀少,无法支撑军队立足的缘故。

没有人口放牧、耕地,军队的粮食物资等一切需求,就都得从中都转运。这就给后勤造成了巨大压力,特别是这条运输路线地理环境复杂,山地、草原、湿地交错,道路难以维护,车轮车轴动辄损坏,车辆和物资的消耗非常厉害。

没有人口支持,就算都元帅府掌控了山南各地,那也只是一片空荡荡的地盘。己方的兵力只能控制几个战略要点,外围的广大空间,蒙古人要来则来,想去就去。己方稍有疏忽,又要被他们穿插包抄,直入中原。

但是,多少人口才能满足重建北方防线的需要?多少人口才能支撑起至少三分之二的界壕防线,以及后方星罗棋布的诸多军堡?

五万?十万?五十万?

大金极盛的时候,界壕后方州、路一级的指挥堡、屯兵堡俱都人烟繁茂。比如郭宁出身的昌州,有户一千二百四十一,昌州后方的宣德州,有户三万两千一百四十七。而界壕沿线的永屯军民虽然没有准数,二十万壮丁约莫是有的。

现在呢?

界壕沿线是啥样子,定海军的兵马不曾抵达,众人还看不到。只看看从缙山往南,过居庸关,一直数到中都城北的金口大营,多少村社被焚毁,多少良田被踏成了白地?整整一百八十里地界,拿篦子细细篦过,都未必能点出一万个壮丁。….至于中都城里,前后两次遭蒙古军围城,只有更惨。不说厮杀而死,光饿死的人就超过三十万。城南的乱葬岗,早就埋到第五层了!

这也是都元帅府对大批俘虏高抬贵手的原因。

中都战后,没能赶上战场起义而沦为俘虏的蒙古人、契丹人、乃至北京路的降兵们,现在全都被当成了劳力,发到各个部门干活儿赎罪。没有他们,很多事就是做不了!

就这个话题再谈几句,张绍连连摇头。他先到此地,这两个月来实实在在地目睹了难处,心里憋了许多郁闷。

两人又登上内城的城墙眺望,只见烈日之下,蒙古人排成几条队列,把车辆和驮马上的军用物资一箱箱,一包包的卸下来,每个人的衣袍都湿透了。

带队的石抹也先刚看完了城里划出的卸货区域,从内城往外走。无意间一抬头,看到赵瑄和张绍并肩站着,便止步拱手:“石抹也先,见过两位将军。”

张绍的家人全都没于蒙古军的刀下,他对任何异族都没好感,当下只哼了一声,没有理会。

赵瑄看着石抹也先,用契丹语笑道:“这一趟正撞着毒日头,你也辛苦了!待货物卸完了,好好休息下吧。我看城外又几片湖泊不错,都去沐浴下,回来吃饭。”

赵瑄是商贾出身,家人当年做的就是草原和东北内地各族的生意,所以他会蒙古语、契丹语、女真语,和塔塔尔人、汪古人也能聊,性子相对比较柔和。

石抹也先带人往来运送物资,近来见过不少定海军的军官,很少看到这么客客气气对异族降人的。当下他心里感动,又行了一次礼:“赵将军放心,顶多再过半个时辰,咱们就能搬完。那些要轻拿轻放的,我也专门让人盯着了,绝不会有问题。”

石抹也先说得还是汉话。

赵瑄也转回了汉话笑道:“好,好!”

石抹也先才匆匆出外,去督促蒙古人干活。

“原来是个契丹人!哼哼……”张绍转头看看石抹也先的背影。

因为定海军里有不少契丹人,尤其移剌楚材更是文臣之首的缘故,不少汉儿将士通常觉得,军府对契丹人格外宽容些。不过,契丹人的汉化也厉害,在普通汉儿的眼里,契丹人和汉人几乎看不出什么区别。非得张绍这种北疆老卒,才会觉得依旧不同。

而且中都之战的时候,张绍是留守山东的一拨,没能赶上厮杀立功,所以这会儿心气格外不畅,看着随便什么异族都不高兴。

倒是赵瑄笑着劝道:“这石抹也先是个聪明人,和我们配合的很好。我们对他客气点,说不定过两年,这人就是同僚了!你要想杀敌立功,那精神得摆在北面!”

张绍微微点头。

他这时候环视四周,只见缙山城的各处城门、马面、敌楼上,都有披甲持刀枪的将士。众人站在烈日之下,全都汗流浃背,但没有人站得歪扭,也没人脱离哨位去休息。

这情形,证明了这两个月里练兵的效果,让他快活起来。

赵瑄随即讲了一句话,让他更加精神。

“至于山后各军州缺人的局面……元帅早就知道。老张,不瞒你说,我这次来,就是奉了元帅的命令,要解决这个问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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