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军上一次入寇,之所以能深入大金腹地,有个主要的原因,就是清、沧、恩、景、献、深等六州的漕运仓库,在战争一开始就被蒙古军控制了。

大定二十一年的时候,朝廷以京城储积不广,诏沿河六州献粟。六州依托漕河,一次就发出了百万余石粮食,运至通州,辇入京师以解燃眉之急。

到贞右元年,六州范围内数十座漕仓,汇集了河北东西路、大名府路、南京路四路六府二十二军州七十六县的粮秣物资。且不提待转运的巨额物资,光是漕司官员、胥吏历年来贮在各处私仓、不可告人的“折色”和“损耗”之类,就不下百万石。

蒙古军得此,自然便足以供给铁骑纵横驰骋,哪怕深冬,也全无乏粮之忧。许多蒙古马吃了一冬天粮食,比往日在草原啃干草更肥壮些。

而蒙古军退兵以后,留给大金国的,便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烂摊子。

作为中都命脉的一处处仓库固然被抢掠焚烧殆尽,漕船、漕丁乃至陆上挽舟的力伕也折损了十之八九。又因为诸多设施长期无人维护,或者被蒙古人纵火烧毁,整个漕运系统的瘫痪根本无法扭转。

朝廷以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兼管景州漕运司,本是希望他尽快恢复漕运,保障对中都的供给。仆散安贞在中都的时候,也对皇帝答应得好好的。

但真到了地方上,仆散安贞便感觉出主政地方的难处。

河北两路是前次遭到蒙古破坏最惨烈的地方,各地尚存的户口已经不及当年的两成。仆散安贞用尽了办法招揽流亡,稍稍恢复生产,哪有支援中都的余量?

就算有那么一点余量,仆散安贞自己不得养兵?

毕竟他在山东碰了个灰头土脸!

到最后,仆散安贞不止没能尽快恢复漕运,还时不时把南京路发往中都的粮食调走一部分。

而控制南京路的遂王,一开始就打着在大金疆域里置一小金的主意,北运的粮食物资总是那么少。

这样一来,中都的物资来源,始终都有一大块的缺口。而要填补这个缺口,就不得不依托那位山东宣抚使郭宁,以及郭宁所控制的海上商路。

皇帝自即位以来,对山东方面的忌惮,是瞒不了人的。整座中都城里地位稍高的官员都知道,那位郭宣使行事肆无忌惮,杀朝廷命官便如杀鸡,是个活生生的反贼。就算比之于曹操和朱温、高欢、宇文泰之流,也只差劫持皇帝这一步。

甚至仔细想来,这郭宣使早就劫持过皇帝了,要不是他却不过徒单老丞相的情面,还不知道现在坐在大安殿上的人是谁呢。

那郭宁确确实实是个大反贼,道理大家都明白,架不住实实在在的粮食需求摆在这里,中都路上百万人的吃饭问题,总得解决。

这一年来,山东与中都的贸易往来始终兴盛。许多中都城里稍有钱财的富户,都想办法与山东商队作生意,转头就拿了这些粮食献给朝廷,然后按着朝廷定下的权宜鬻恩例格,求官职,求升迁。

倒也不是说中都人那么喜欢做官。皆因这一年来皇帝为了笼络武人,把都统、勐安之类的高级军职流水般撒出去,以至于城里最多时有一万多个都统,动辄欺行霸市,抢男霸女。

为了和一万多个都统对抗,中都百姓不攥个官职在手里,实在不能放心。好在权宜鬻恩例格是胥鼎主持制定的,胥鼎倒不黑心,最少只需米一百五十石,就能迁官一阶,正班任使。

所以过去几个月里,围绕渤海的整个的运行链条就成了这样:朝廷出官,富户出钱,南朝出粮,辽东出马,山东人除了少许兵器甲胃,什么也不出,靠着自家船队往来奔忙,无论什么好处都自家先搂一笔。

可怜就连船队,都是中都完颜氏宗王的财产,是被郭宁那个反贼生生抢去的!

当时越王永功、夔王永升和霍王从彝三位殿下,凭此财雄势大,一度能在中都城里和当今皇帝争夺大位。无奈那时的中都兵荒马乱,三位殿下一夜之间都遭贼人杀死,这些船队,乃至直沽寨的基业,都便宜了下手最快、最狠的郭宁。

郭宁接手这片基业以后,此地作为诸多海商船队集结转运的中心,一直在持续扩张。

河道汇集的三汊之处,信安海濡的对岸,原本那片凸字形的土阜高地,早就没法容纳那么多建筑和港口和人手了。

去年夏天河道涨水的时候,一众商贾受够了财物被水淹的威胁,自家凑钱招募了大批壮丁,硬生生在河滩上打桩填土,将凸字形的南面一横继续扩张。整片高地的面积就此扩大到了原来的四五倍,号称背分八格,以呈神龟之相。

不过,终究此地是个商业中心,因为蒙古人再度来袭。居住在此的大批商贾纷纷逃亡,有的奔往中都,有的去往潞水以南的河北各州,也有人觉得还是山东更安全,所以跟着船队去了来州。随着人员的急速离散,大量的人手、设施也不得不赶紧迁运到山东避难。

毕竟家大业大了,这上头的速度,压根快不起来。

陈冉盯着益都东阳城里那两百来人完成了五天的专项集训,领着部下抵达直沽寨的时候,许多关键的所在刚刚着手拆除,不少地方颇显狼藉。

这种时候,万一蒙古人深入到直沽寨的范围,那简直就如虎入狼群,无论人力、财力还是物力的损失都不得了。

所以陈冉也不得不痛下杀手,剿除这支蒙古骑兵小队了。这样的做法,至少能保证眼前的安稳,给后继人马留下扎营备战的时间。

他带着的这支兵马,打着勤王的旗号,乃是定海军中的头等精锐,装备也都完善。而且他们个个深知此行北上,关乎定海军的大政,责任重大,即便在船上,也枕戈待旦,并不懈怠。

陈冉一声令下,众将士下船提前埋伏,熟练地布了一个口袋阵,不过片刻,就提了二十多颗蒙古骑兵的脑袋回来,而己方死伤甚是轻微。

将校们见此情形,也都笑道:“钤辖,这确是好兆头。”

船队在信安海濡以南稍稍停留,陈冉让人收拢了一批流民,又亲自问了问蒙古人最近的动向。随即船队继续向西,半个时辰以后抵达了直沽寨。

早早出外迎接的,是李云的得力部下,专门负责在此经营的一位提控,名唤颜明。

郭宁本人当然晓得,海上商路是定海军的命脉;但自古以来的惯性,使他部下的文武并不都重视这一块。

李云这个群牧所判官,实际上已经是掌控巨大财权和武力的重要人物,但益都府里不少人依然把他当作李霆的弟弟。连带着李云的很多部下,到这会儿的地位都不甚高。

这位颜明也难免如此。他是宝坻县的商贾子弟,与李云是自幼认识的,但很少直接接触定海军的高层。名义上他要对接中都的杜时升,其实一年下来也见不到杜时升几次。

数日前他得到通报,说郭宣使身边的亲信陈冉,要带着船队人手来直沽寨,惊得他每日里在外等候。见了陈冉以后,又似有说不完的言语。

“钤辖你看!那片是咱们直沽寨里的木料区,负责把木头打造成船只的各种部件,桅杆船板什么。堆得那些,是从辽东运来的巨木,刚开始晾干,所以还不合用,我会安排船只将他们运到山东去。接下来堆积麻筋的那片,是艌料的生产区……还有那些库房!新造的这处,本是用来贮藏昂贵物资的,不过这会儿已经清空了,我打算拆了这几片,把咱们寨子的围栏加高加厚……”

“颜提控!颜提控!”

陈冉连着叫了他几声,颜明这才反应过来,擦着额头的汗水道:“钤辖有何吩咐?”

“我不是来查问直沽寨事务的,我要去中都。”陈冉道:“这时候潞水浅窄,怕是难以直接通行海船吧?还请你尽快安排其它船只,或者,有足够的人手挽纤也行。我这里有足够的兵力,必能保障纲户的安全。”

颜明望了望船队的规模,扳了扳手指。

“可有难处?人手不充裕么?”

“充裕,充裕得很!”颜明连声道:“不瞒钤辖,早上正有一支船队来此,也是要去中都的。两家并在一处出发,最是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