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行船,风浪颠簸,甚是辛苦。庆山奴从没这样的经历,所以来时就晕船得厉害,几乎把苦胆都呕了出来。

他的护卫们,也大都是旱鸭子,晕船情形与庆山奴差不多。有几人吐了数日不歇,身上的衣服都酸臭了,以至于庆山奴下船以后,要摆出天使的架势和运送官员仪仗的队伍,还拉了两个水手来充数。

这些护卫们原本想着,到了莱州以后,先好好休息;待缓过精神以后,仗着天使的身份巡视地方,捞些这样那样的好处,才不枉了辛苦这一回。却不曾想,脚尖才沾了沾平地,这就要走?

莫说他们了,就连水手们,也觉得此行太过辛苦,这突然启航,更是莫名其妙。

有几个水手一面调整船帆角度,嘴里还在低声嘟囔,抱怨着连口热饭都没吃上。

庆山奴保持着手按船舷眺望的姿态,并不理会。

一名护卫看看庆山奴的神色,又想到适才定海军甲士忽然围拢的凶恶模样,于是凑近了庆山奴身边,恨恨骂道:“这郭宁在中都的时候,小人便觉得有问题!看他今日的模样,何其桀骜?他分明是没把朝廷放在眼里,这厮……嘿,我看他怕是有了不臣之心!”

正骂到这里,庆山奴霍然转身。

护卫只道自家的痛骂得了主人欢心,待要抖擞精神鼓唇弄舌,便听庆山奴一声呵斥:“住嘴!”

顿了顿,他又道:“你再敢说这种胡言乱语,就自家跳海吧!不要跟我回中都了!”

护卫大沮,慌忙退后。

庆山奴冷笑连连。

他能在性格多疑而暴躁的皇帝的身边,做到提点近侍局的头号亲信,眼光绝对是有的,判断更不差。

这护卫早前在中都城里仗势欺人,动不动指称此人是反贼,彼人勾结蒙古,其实那些话都是胡说八道,他借此欺男霸女,劫夺民财罢了。庆山奴一早就知道,只是懒得理会。毕竟用人之际,约束不能太严。

但他跳出来说郭宁有不臣之心,却大大的不合适。万一这厮说顺嘴了,跑回中都也这么讲,必定会带来麻烦。

郭宁确实有不臣之心,庆山奴和郭宁短暂会面一次就知道了:这头恶虎一丁点也没把朝廷放在眼里,更毫不掩饰自己对朝廷、对皇帝的蔑视。庆山奴毫不怀疑,若自家得罪了此人,此人真的不介意斩杀一個皇帝使节。

可这样的人,偏偏官运亨通,先做到了节度使,皇帝还上赶着提拔他做宣抚使。难道皇帝傻了?满朝文武重臣都瞎了?

想一想去年秋天的时候,这郭宁还格杀了按察使奥屯忠孝,还不是诸多文武跳出来斡旋,有人说正在用人之际不能苛责,有人说奥屯忠孝是胡沙虎余党自取其死?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当时徒单镒视郭宁的武力为有力外援,而群臣不愿得罪徒单镒。更因为,大金朝的局面太过混乱,谁若挑出来指摘郭宁,然后真把他惹毛了,朝廷根本没法承受后果。

至于皇帝……

皇帝对郭宁的忌惮和敌视,是真的。

可皇帝对谁不忌惮,不敌视呢?

当日中都东华门外,文武群臣在徒单镒的策动下自相联络,推举皇帝登基。数月前,又同样是这批文武群臣,明摆着把皇帝玩弄于股掌之上,硬生生把遂王送到了开封府,堵死了皇帝想走的路……那么,在皇帝的眼里,群臣就都是敌人了。

这些大金的臣子,领着朝廷的俸禄,享受着大金的庇荫,却一个个都在觊觎朝廷的权柄,都在不断削弱皇帝的权威,甚至试图将皇帝引入他们预设的道路,成为臣下的傀儡!

从这个角度来看,满朝重臣有一个算一个,谁还不是个乱臣贼子了?那郭宁,无非是其中之一,又有什么特殊的?

皇帝想要对付的人多了,就眼前这一次,他任命各地十宣抚使的操作,其中便有一层缘故,便是藉此将某些冥顽不灵之辈赶出朝堂。

此后,皇帝在朝堂上,主要的目的是打击和清理那些徒单镒的余党;而在朝堂外,主要的目的则是压制逆子,控制大金疆域内最后一块富庶之地。

除了这两个目的,其它一切都可以暂时延后。

既如此,谁去张口闭口指摘郭宁是反贼,不是自找不痛快么?

退一万步来讲,你说郭宁是反贼,西京留守抹捻尽忠也是一样的自行其是,他是不是反贼?辽东的蒲鲜万奴也越来越桀骜无礼了,他是不是反贼?蒙古军入寇以来,各地纷纷勤王,可凤翔、鄜延、庆原、临洮诸路的边将动也不动,他们是不是反贼?

还有开封府的遂王完颜守绪……皇帝每次提起这个逆子都要暴跳如雷,遂王是不是反贼?

所以,中都城里的寻常百姓,多半不是反贼,于是护卫们随手指一个,就能扣个反贼罪名,杀他满门,淫他妻女都没有问题。

但这些自拥实力的宗王和将帅们可能真是反贼,于是大家反而就要小心翼翼,给彼此留点体面了。

庆山奴身为皇帝的亲信,绝不会在这上头行差踏错。

何况郭宁这厮凶悍归凶悍,给出的体面可真不少。

庆山奴急急地登船回航,是为了自家安全,他要对外显示和郭宁站得远些,绝无私人交情,更没有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样的话,若有万一,也不怕引火烧身。

但两厢投桃报李的事,何必牵扯其他?区区小事,办了也就办了!

想到船舱里头那些装满金珠珍玩的箱子,庆山奴只觉胸膛火热,心脏都要突突地跳了出来。要不是水手们碍眼,他恨不得立即把这些箱子打开,然后用金珠铺满一地,自家在上面打滚!滚一整个晚上!

想想,办完了事,还有另外一份!

庆山奴喃喃地道:“这件事怎么办,须得想一想。”

数日之后。

中都。

尚书省的左司里头,流转来一大批的文书,大都是各宣抚使推举的部下官吏人选。左司员外郎负责总察吏、户、礼三部受事付事,并检勾稽失、省署文牍,这些文书,当然非得左司审过。

有个该管的官员翻看这文书,忽然迟疑了一下。

原来这份文书上,说莱州定海军那边,要增加一个负责养马的官儿。那本来不是大事,可约莫上头哪位大人物疏忽了,本该七品或者九品以下的小小司牧官儿,被写成了正四品的提控诸群牧。

这个职务,是明昌四年设立的,通常是中都尚厩局使的加官,负责掌检校群牧畜养蕃息之事。就算如今诸群牧所大都废弃,以此职位,仍然可以去往各地采买马匹,设立牧场,地位超然而权势不小。

往定海军那边放一个提控诸群牧,岂止绝无先例,简直有些荒唐。

不过,这关我甚事?

文书一路流转到我这里,上头的大人物都看过了,好像还是近侍局那边在催着办。近侍局的人,我哪里惹得起?

这阵子为了向蒙古献款议和的事,朝廷内外扰攘,我又操这份闲心做甚?

于是文书继续流转,一路畅通无阻。

最后文书落到吏部,又因局势特殊,故而转为空白的告身,并及相应的鱼符、书袋、官袍等等,登上海船,到了莱州。

掖县城里,郭宁拈着告身,笑了起来:“庆山奴这厮,倒是不白拿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