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周客山和赵斌、王二百告退,郭宁满意地叹了口气,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伸个懒腰。

要想在乱世立足,很重要的一个条件,就是不能有书生气,不能有精神洁癖。那种人,一遭浊浪滔滔,分秒即死,而郭宁所部的骨干将校们,各个都是血海里挣出来的,无不深知大局为重,神经早就锤炼得如钢铁一般。

郭宁算是比较自律有底线的,但他从昌州一路溃退到安州塘泺的时候,每日里厮杀不断,所有人都红了眼,很多时候杀得并非蒙古军,偶尔还要劫取行军所需粮秣物资,那也不是和和气气说话要来的。

那一路上他有没有留过手?只能说,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量留着手了。

他能保证没做过错事,没有滥杀过么?其实不能。

又比如靖安民、骆和尚和李霆三人,俨然是军中最大的山头。因为他们当年在河北,就是势力最大的溃兵首领。这势力怎么来的?靠得温良恭谦么?当然不是。他们的威名、势力乃至自家的性命,下属的吃喝,都是从刀枪上来,每一样都沾满了血。

赵斌也是这样的。这老卒发狠的时间,比郭宁等人还早。

那几年朝廷中枢混乱,对北疆界壕沿线的照应一日少于一日,将士们甚至有卖马、卖祖传的甲胄去换食物的。赵斌有一大家子老小要养,家底又不厚,只能去落草做贼,好在虽不曾济贫,大致劫的都是富。

可有时候朝廷出兵剿匪,侦骑四出,而赵斌又被兜住了。结果便是两边翻脸,一场厮杀。反正边疆之人性命轻如草芥,死了谁,都是一样。赵斌杀人灭口过了,还能施施然回乌月营去当兵。

那几年乌沙堡长城沿线,就是这么一副兵匪不分的模样,郭宁一早就知道。只不过,若非赵斌这厮拿腔拿调,他真懒得提。

数万十数万的汉儿、契丹、渤海之众散在界壕沿线,衣食都艰难,朝廷又要他们厮杀,又不给好处,结果会怎么样,本来就很明确。

所谓身怀利刃杀心自起,北疆的武人何尝不是如此?

这阵子郭宁自家看过点书,总觉得若非蒙古国崛起太快,北疆诸军说不定就自家席卷中原,便如当年北魏六镇之乱。这会儿到不用担心六镇之乱了,北疆不下十万的士卒、工匠,都已被挟裹到了草原上,硬生生地让蒙古军如虎添翼,那比六镇之乱还要可怕十倍!

当时赵斌不惜去做马贼也要保住的一家人,在大安三年野狐岭大战之前,就已经死尽了。郭宁一家人,吕函那一家人,还有许多将士的家人,早都死绝了。

郭宁猛地摇了摇头,继续盘算海上的事。

他要往南朝宋国的海上商路伸手,自然做过功课,明白其中艰辛。那些海商视两国的法度如无物,行事哪有规矩?这桩事,生意的利弊只占了三分,而其它七分,全都在刀枪上定!成了,就金山银海也似的好处进来,不成,那啥也别说了,赵斌和周客山两个,多半会在海里喂鲨鱼。

所以郭宁一开始就对赵斌说明了,选中他这个人,未见得是他的才具如何,郭宁就是看中赵斌性子老辣,敢于杀人越货,敢于翻脸无情,斩草除根!

这会儿吕函从后头过来,替郭宁按一按肩膀,微微嗔道:“昌州的老兄弟越来越少了,老赵半个手都没有了,多惨?你就让他消停些,给他过几年好日子,娶个媳妇,传宗接代,不行么?”

郭宁想了片刻,摇了摇头。

“我们这些北疆武人,性子都差不多。你听我们嘴上说,想过太平日子,可真要我们安安稳稳,迟早憋出病来。你看赵斌,原是个狠角色,对吧?可今天见我的时候,他畏缩成什么样了!那精气神都散了!能活得好么?能活得舒坦么?还不如给他个难事去办,让他痛痛快快去!”

这么说着,郭宁又觉得气氛有点沉重,倒像是自己让赵斌去送死。

于是他转过身冲着吕函,哈哈笑道:“你说,我那个想法怎么样?”

“什么想法?”吕函迷惑地道。

“钩子!”郭宁举起手示意:“你准定听见了,我和赵斌说的,钩子的事!”

吕函忍不住笑了。她捧着郭宁的脸,问道:“六郎你多大了?能有八岁么?是不是比阿枢还小些?”

“这叫什么话……”郭宁正色问道:“你就说,那样威风不威风?吓人不吓人?”

夫妻两人慢慢说些别的,而三山港那边,当晚终于消停下来。

有移剌楚材在三山港坐镇,又有周边几个屯堡的武人随时弹压,一度纷乱的海商们,总得出个结果。于是到了第二天,海商们便选出了能够代表他们的五家巨商,与移剌楚材当面会谈。

此时郭宁也派傔从携消息,说自家准备了去往海上施展的人选,请移剌楚材也安排好可供合作的海商,约莫数日之后,双方可以正式商谈。

此乃机密事,不能明着来。移剌楚材一边与几个大海商谈判,一边遣人去寻。谁知部下没去多久就折返候见。

移剌楚材并不把自家当作什么大官,正和那几个海商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见状告了声失陪,从厅堂里出来:“怎么讲?”

部下禀道:“判官,你说的那位章子和,章少东,今日早晨已然登舟离港。”

“什么?”移剌楚材皱了皱眉:“这会儿生意刚开始谈。我们这方的大贾们,还有李云的人,还在从海仓镇过来的路上。这章子和,走什么?这时候走了,他不是白来一趟?”

“这却不知了。”部下道:“我问了好些船工,还问了三山港北面,三山岛望楼的守卒,都说章子和清晨就登舟,走了。”

“然后呢?”移剌楚材问道。

“什么?”

“三山港里,这会儿一共停了大小船只七十三艘。走了章子和那一艘,其它的船只,可有什么特殊动向?三山岛望楼上,登记的簿册怎么写的?”

部下额角出汗:“我立即去查!”

移剌楚材一挥袍袖:“去吧!”

他转回身,捋一捋自家的大胡子,便恢复了满面春风的模样,继续回到厅堂里,与那几位巨商大贾聊着,慢慢地彼此试探。

此番来时,巨贾们都听说金国内政不修,中都连番政变,又有黑鞑入侵,地方上一片混乱。他们一面有些窃喜,觉得可以乘机压一压北货的价格,一面又担心中都那边的贵人无以自存,没了继续做生意的财力。

孰料到了莱州,才知登、莱、宁海三州已经都在一位郭宁郭节度的统领之下,而蒙古军已经被郭节度打退了。此时山东各地有些扰攘,三州却始终安稳,连带着北面中都大兴府,也稳如泰山,一切生意不仅照旧,还要大做特做。

那几名大贾,便在宋国明州、越舟,亦可算是地方上有力人物,个个气度不凡。宋国文风极盛,这几人当中,有两人还有过科考功名。

他们旧日里到莱州,所见的地方官员,大都是些粗鲁无文的女真人。这会儿所见,定海军的节度判官却成了一个汉化极深的契丹人,他们推己及人,估摸着读圣贤书的人,想来会好说话些,心里便有点愉快。

何况移剌楚材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又生得一副美髯,说到学识渊博,引经据典,更让众人钦佩。

两方宾主尽欢。移剌楚材又约了明日,两家莱州城北的福山禄山聚会,还要来个诗酒流觞,以显风雅。

待到客人离开,先前那部下又来:“启禀判官,章子和的那艘船出港以后,又有两艘船跟上,都是快船。”

“船行何方?”

“往东去了。”

移剌楚材深思半晌。

两艘快船,呵呵。那明摆着,是要在海上追击,是要杀人的。从昨日下午开始,移剌楚材已经颁令严禁私斗,这些商贾们何来胆量,又何来这么做的必要?

他想,莫非是我与章子和往来密切了些,露了行迹?

又或者,唉,章子和到底年轻了些,有些愤世嫉俗,看他前几日里的言辞,颇是厌恶宋庭蝇营狗苟的作派,又痛斥主上庸弱,权奸当涂。难不成他把许多犯忌讳的言语往外说了,引人恼恨,引发了冲突?

移剌楚材从袖中取出牌符,交给部属:“你持我牌符,立即去莱州录事司,就说我请录事司协助,在沿海各处私港,查问一艘从三山港来的福船踪迹。船主是个名叫章恺的年轻人,应该也在船上……找到了他,我有大用。”

那部属双手捧着牌符,后退几步,策马狂奔而去。

移剌楚材又唤:“诚之!”

杨诚之就在一旁,将这情形听得分明。他当即道:“这会儿才三月头上,东南季风大起,怎么也要到五月。接着还有一个多月时间,就算这个人选不见了,咱们还能细细再挑,三十多家大小海商呢,总不见了少了一个,咱们就吃不了热饭。”

“也只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