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宁在说什么,拖雷根本没听懂。

他被猛拽上马,只觉天旋地转。在这个瞬间,他只担心抓住他的人不知道他的身份,直接将他杀死,于是大声道:“我是大蒙古国的四王子,你不必杀我,可以用我来换取很多好处!”

草原部落厮杀的时候,部落首领人物在战场被俘是很常见的,通常来说,除非两个部族有血海深仇,否则总会允许对方部落用牛羊战马或者部民、奴隶来换回被俘的人。

对于被俘之人,这个过程难免有些屈辱,但总比毫无价值地死去要强。

不过拖雷急切间忘了,郭宁不是蒙古人。

郭宁在北疆多年,蒙语水平始终停留在听懂一些简单词汇的程度。拖雷这么急促叫喊,郭宁只当他在胡言乱语,或者意图反抗,于是厉声道:“住嘴!别动!”

拖雷又嚷了几句,郭宁仍然没心思去听。

他从海滩冲出,到此时擒捉了拖雷,一切都在转瞬之间,快如电光石火。

在极短的时间里连续突杀多人,他的体力消耗得非常厉害。他把铁骨朵扔了,因为手臂几乎痉挛,握不住铁骨朵;他连续放箭不中,也是因为两臂酸软,没办法稳定的拉弓。到此时,他压住拖雷的手掌一直在抖。

不过,哪怕只剩下三成力气,制住拖雷不难。

当拖雷再度言语,郭宁直接握紧拳头,对准拖雷的后脑一捶。

拳头落下,发出“咚”地闷响。

拖雷两眼翻白,立时晕了过去。

郭宁放心地半转身,从马鞍后头抽了根皮绦,便如捆扎猎获的黄羊那样,把拖雷简单一捆,随即勒马往来处退走。

拐子马骑兵们也纷纷甩脱了阻拦,簇拥到郭宁身边。

“抓住了!抓住了!”骑兵们喜悦地道。

“这可是拖雷!是黑鞑大汗的儿子,是蒙古军的统帅!”他们催马过来,靠近了看看,笑着道:“节帅把他抓住了!”

“是我们把他抓住了。是我们所有人,把他抓住了……”

郭宁向四周瞥了一眼,沉声道:“快走,不要在这里纠缠。”

骑兵们几乎人人带伤,却士气高昂,高声应是。

有人一边催马,一边偷眼再看看匍匐不动的拖雷,啧啧两声:“这就是黑鞑大汗的儿子啊!我们居然把他抓住了!”

“是我射了他一箭,把他射下马的!”张绍满脸红光地道:“看见他肩膀上的箭伤了吗?是我射的!节帅一声令下,我一箭就射中啦!”

“你这厮,射术稀松,运气倒是不错。”

也有人跃跃欲试:“夜长梦多,干脆杀了的好!我来下手!”

“嘿,抓住个活的,多不容易?何况就算要杀,也轮不到你动手啊!”

郭宁听得这话,只微微一笑。

战阵相逢,你死我活,想要生擒敌将,千难万难。郭宁最初的想法,就只是突杀蒙古军本阵,斩首拖雷,然后各部乘着蒙古人混乱的时候猛冲猛杀。

不过,既然能够生擒,那是最好。

当郭宁在北疆厮杀的时候,对蒙古军从不留情,下手凶狠至极。愤怒和仇恨充斥在他体内,在他眼里,唯有死掉的蒙古军,才是最好的蒙古军。

到如今,愤怒和仇恨依然在,但郭宁的身份与先前不同,肩上的责任也不同,他的眼光见识,更是不同。

在擒捉住拖雷的刹那,他就明白,无论是对于定海军,还是对于定海军节度使本人,一个活的黄金家族成员,价值远远超过死的。

这情形,便如自己抓住升王完颜从嘉、也就是当今大金皇帝的时候,杜时升所说的那句话……

那句话叫什么?对了,奇货可居。

远了不说,只看眼前。

骑队不断后退。某几骑还会稍稍停顿,骑士下马搀扶起还能走动的伤员,将他带回队列里。去时的速度不慢,但无论如何不能和来时相比。于是原本簇拥在拖雷身边的那可儿们,这会儿纷纷赶上。

可他们谁也不敢多靠近一点。有人张弓搭箭,策马来去,做出种种威慑的姿态,发出令人震怖的狂喊,郭宁等人视若无睹,听若不闻,他们竟也不敢放箭来射。

有一队蒙古骑兵拦截在郭宁退回海边深草滩涂的必经之路上,摆出凶神恶煞,绝不退让的架势。结果,倪一高举旗帜,直冲过去,他们满怀愤怒地乱嚷了几句,却无一人敢动武,全都拨马让开了。

阿鲁罕负责为轻骑兵们带路,还要安排骑兵们撤退的路线,这会儿才得空站到荒草滩的边缘,露出半个脸往外探望。

他还不晓得郭宁究竟办成了什么事,眼看这些蒙古人居然让路,顿时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

这表情有些滑稽,于是轻骑兵们哄笑起来,有人笑着笑着,张嘴咳两口血,然后继续狂笑。

此时蒙古军的骨哨声、号角声此起彼伏。蒙古骑兵不再与东西两面的敌人纠缠,转而急速向南聚集;先前两翼合围过来骑兵,虎视眈眈地对着郭宁所部,明明双方只差一箭之地,却也无人上来厮杀。

喊杀声变得低落了,整个的战场渐渐归于平静。只有少数地方,时不时有点十余骑、数十骑的小规模战斗爆发,但很快也都相继结束。许多人不明白为什么战斗忽然停止,或者暴躁地喝问,或者用汉话或蒙古话彼此打听,以至于空气中布满了嗡嗡声。

空气中飘荡的尘土,本来如成排的幕墙那样阻碍视线,散发着呛人的气味。这会儿慢慢地降落下来,所有人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

几名千户那颜疯狂打马,终于到达了原本白色大纛所在的位置。这些贵人毫不犹豫地拔出刀,将停留在那里的那可儿和拔都儿们一一砍杀。

那可儿和拔都儿们哭嚎着,却既不躲闪,也不出言求饶。有人拿着小刀,在自己的脸上乱划,直到五官难辨,然后才伸长脖颈,任凭利刃挥过,头颅落地。

还有些蒙古贵人纵马奔驰到靠近郭宁的方向,见拖雷被捆在马鞍上,不像是少了胳臂少了腿的样子,于是死灰色的面容稍稍好看些。

骆和尚听得懂蒙语,所以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竟然给郭六郎办成了……”

他嘟囔了一句,翻身下马,站在遍布箭矢、断刀、鲜血和尸体的战场,双手合什。过了会儿,他看到仇会洛在几名傔从的护持下过来,一条手臂像是断了,用麻布扎在身上。

骆和尚想打个招呼,抬高嗓门,喉咙里却似着了火。他只得提起马鞭,遥遥向仇会洛点了点。仇会洛咧了咧嘴,算是回应。

前方远处,李霆刚换过了一匹战马。新的战马精神抖擞,在战场上小跳着行进,像是随时要急速驰骋。李霆不停的勒住缰绳,让激动的战马消停下来,同时大声呼喝着,催促将士们重新列队结阵,莫要给敌人可趁之机。

但将士们的动作难免慢些。

他们也都知道,这一场大战,到了结束的时候。

大蒙古国建立不久,所谓的黄金家族,成员并不很多。而四王子拖雷,便是整个大蒙古国里,地位最尊贵的数人之一。

拖雷在战场被俘,对蒙古军而言,是无论如何都没法承受的,甚至也无法想象。

如果成吉思汗领兵在此,按照众人对这个征服者的揣度,或许他会全然不顾儿子的死活,勒令诸军继续厮杀,直到胜利。哪怕郭宁威胁要杀死拖雷,他依然会这样下令,而用定海军上下每一个人的性命为拖雷陪葬。

但成吉思汗并不在此,在此的任一个蒙古贵人,又不可能有胆量下这样的命令。他们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所以,战斗结束了。

定海军赢了。

“郭节度,真是英雄!”

策马登上胶水东岸的燕宁也很高兴。

但他看看自家崭新的铠甲,尚未沾血的刀枪,又有些怅然若失。

郭仲元在将士们中间走着。将士们看着这位治军严酷的都将,难免有些畏惧。郭仲元全不在乎众人的眼神,有时候用力拍打着某个士卒,让他坐下休息,有时候和某个士卒狠狠拥抱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