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汝贤昨天还能强自镇定,这会儿像是垮了。

他本来有多么精明,这会儿就觉得自己有多么愚蠢。他本来多么意气昂扬,这会儿就有多么颓丧。

张汝辑问的问题,他实在没法回答。

那郭宁所部便如烈火,所到之处,谁能抵挡?徐汝贤想再重申一遍,西由镇和莱阳、招远两县还能聚集起万人。但就算真有万人,能敌得过郭宁所部的精锐之兵么?

高羊哥那个泼皮,成天自吹麾下强兵;沙通天、侯通海、梁子翁那几个,手底下也有当年伐宋的老卒为骨干。结果他们与郭宁所部一撞,莫说野战,就连据守都做不到。如鸡蛋碰石头也似,连個过程都没,一晃眼就碎了。

难道西由镇和莱阳、招远两县的人马,就忽然能精锐些?

不可能的,那几个豪强人物,还不如高羊哥呢,敌不过的。

张汝辑此前讲得没错。这帮从北疆来的武人,真有些名堂。

至少,不该轻易得罪的。

徐汝贤还想说,自家在完颜撒剌身边,还有些额外的布置,必能如何如何。但这话更没必要,仔细想想,那郭宁手里有兵,还在中都城里杀了好些高官贵胄,才得来的节度使之位,他真的会在乎完颜撒剌?

就算他和完颜撒剌厮杀起来,徐汝贤等人在莱州的根基都被扫平了。他两人日后成败如何,与徐汝贤何干?

归根到底,那郭宁不讲规矩。

如果是个正经的朝廷节度使上任,总得安抚地方,总得考虑考虑朝廷的迁考,凡事以地方平靖为上,压榨草民是一回事,却没有上来就翻天覆地折腾豪强势家的道理。

何况,你就算要驱除豪强势家,是不是也该找个由头,拿朝廷法度说事?哪有上来就起兵讨伐的?

古人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到你郭某人这边,连个罪名都不安排,直接就用战场厮杀那套压上来了?

如我徐汝贤这样的地方大豪,乃至山东各地的豪强势家,不将朝廷法度看在眼里,是因为大家伙儿都觉得大金要完。大家伙儿响应杨元帅和刘二祖举旗造反,是迟早的事。

可我们现在还没造反呢!你就派了数千的人马,刀枪雪亮,排头便砍,人头滚滚?

你不怕我们造反?

娘的,这厮不讲规矩,也没有顾忌,大约是不怕的。

郭宁这等人,真如一头恶虎。当他要攫取猎物的时候,谁敢挡路,谁敢从他的口中夺食,就只是一个死。

可惜自家醒悟得晚了。

这下完了。

郭宁所部既然横扫了莱州,只消抓几个俘虏一问,夺取掖县的计划便无所遁形。当北疆的虎狼之师合围掖县的时候,己方又该怎么应对?

难道就靠着手边的两百多人,和郭宁拼死一战?

听起来倒是壮烈,但徐汝贤知道,死的一定不是郭宁。

这些人,妻子家人都在曲台城呢。如果让他们知道,曲台城出了事,他们压根就不会有斗志。

真完了。

徐汝贤只觉浑身疲惫,瘫在椅子上,一时不想动弹。

他在发动之前,有诸多推演,预备了细密的手段。但事实证明,所有那些谋划撞上了压倒性的军事优势和毫无顾忌的行动,便全无可施展处。

“总之……兄长,这次咱们确实是办得岔了!”张汝辑站定脚跟。

徐汝贤捂着脸不说话。

“杨元帅是信得过兄长的手段,所以才请你想办法驱逐郭宁。但是,兄长,你这么一来,反而暴露了莱州各地的豪杰,还给了郭宁将他们一举铲除的借口。到这时候,无论郭宁下一步会怎么做,整个莱州,都将脱离杨元帅的影响。”

说到这里,张汝辑叹气:“不仅如此,那郭宁是定海军节度使,有权节制登州和宁海州的!他在莱州站稳脚跟以后,杨元帅在登州和宁海州的布置又会如何?”

这话未免刺耳,徐汝贤抬起头:“怎么,你也觉得,我做的不对?”

张汝辑跺脚:“我以为,杨元帅是希望驱逐郭宁,却没打算为了驱逐郭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本来,郭宁能去益都最好,去不了益都,就在掖县驻扎又如何?杨元帅不是说,此人并非大金的纯臣么?我们也不是不能慢慢地试探他,慢慢地下些水磨功夫!偏是兄长……”

徐汝贤张了张嘴。

其实,坏事就坏在杨安儿的这句话上。

徐汝贤在莱州经营多年,缓急时能动员数以万计的人手,早就视自己为山东东路屈指可数的人物,至少也能与潍州李铁枪、兖州郝定等人并驾齐驱。

眼看着杨元帅的大计箭在弦上,如果郭宁控制了莱州,徐汝贤便凭空被压下去一头。无论这郭宁是否大金的纯臣,徐汝贤在莱、登、宁海三州一呼百应,仿佛裂土封王的局面怕是没了。

这叫他如何忍得?

站在杨安儿的角度,是希望以较小的代价,尽量驱除郭宁。但在徐汝贤的角度,却是无论如何,都必须驱除郭宁才行!

只可惜,办砸了。

厅堂上张汝辑还在叹气:“唉,兄长,你为何不听我劝!”

徐汝贤欲言又止,最后只哑声笑了两下:“罢了。贤弟,你快去准备车马,我们走吧……曲台城那里的娃儿、女人,都顾不得了。咱们抄小路,绕过高望山,贴着小沽河走,先去莒州落脚……”

“那可不成!”张汝辑大声道。

“什么?”

饶是徐汝贤心事重重,也不禁失笑:“贤弟,昨日不是你提议说,尽快离开掖县的么?”

张汝辑脸色阴晴不定,过了好一会儿,来到徐汝贤身边落座:“昨日我是这么想的,但晚上我又盘算了一遍,觉得这样做不对。离开掖县可以,但不能这么离开,还得有个妥当的办法才好。”

徐汝贤心里,忽然生出一点希望。

他凑近了张汝辑,压低嗓音:“什么办法?”

“杨元帅和那郭宁,在河北有过往来,并不是死对头。莱州的局面再怎么变化,这个节镇州落到郭宁手里,毕竟与落到朝廷手里不同。杨元帅大举发动的时候,这郭宁若能两不相帮,杨元帅便不算吃亏。”

“这……杨元帅那头是这个道理,可是贤弟,咱们……”

“既如此,咱们何必非得与郭宁对抗到底?咱们这就告诉郭宁,服气了,认输了,莱州内外,随他如何,只请他莫与杨元帅撕破脸面,不就成了?莱州境内的一切,人丁、田亩,咱们拱手奉上,任凭处置,那郭宁必然满意,还能把我们都杀了?”

说到这里,张汝辑沉声道:“兄长,我专门打听过,那郭宁固然凶恶,却不曾滥杀无辜。大家的日子,总还能过下去的!”

徐汝贤连连摇头:“贤弟,你这话,太荒唐!这么做,和跪地求饶有什么两样?已经闹这样了,怎么可能不撕破脸面?咱们断了他的粮,还纠合部众,要打下他的定海军节度使驻地呢!还是走吧,给我点时间慢慢琢磨,未必不能找到这郭宁的破绽,把莱州夺回来……”

“兄长,那些事,都是你一力主张去做的啊。”

“什么?”

“杨安儿与那郭宁有旧,本来双方不至于如此敌对。是兄长你不能明辨强弱,兼且私心太重,非要闹出事来,结果引发了动兵厮杀。所以,我们既然服软,自然要交出引发两家冲突的罪魁祸首,以显示我们的诚意。”

这话可太过份了!徐汝贤有些吃惊地抬头:“贤弟,你这……”

话音未落,张汝辑一把拽住了徐汝贤的头发,将他的脑袋一按。

徐汝贤本人不以勇猛著称,而且养尊处优久了,竟挣不开张汝辑这个书生之手。

下个瞬间,张汝辑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剑,对着徐汝贤的脖子刺了进去。

这一下刺得并不准,剑锋歪歪扭扭地透过了皮肉,又用了几次力,才扎穿气管和血管。

徐汝贤拼命地挣扎。他荷荷地嘶叫着,手脚乱动,接连推翻了身边的桌椅。

而张汝辑全不顾及,只是用力压着徐汝贤的脑袋,一直将他压到地面,然后把整个人的重量全都压在剑柄上,往里继续扎。

徐汝贤的惨叫声和桌椅翻倒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回荡着,这动静,很不小了。但厅堂外头,谁也没有进来探看。

过了好一阵,才有个高大仆役进来,看到张汝辑的脸上尽是鲜血。

那是徐汝贤脖颈处喷出来的血,溅在他的脸上,顺着他的面庞流淌,有的从颌角滴落,有的流进他的嘴里。张汝辑喘着粗气,咂了咂嘴。他露出白牙,就像杀死了同类的鬣狗那样,神色狰狞。

又过了很久,张汝辑的神情才稍稍舒缓。

他对那名仆役道:“我也是没有办法!曲台城丢了,若不决断,咱们的亲人家眷都要出事!”

那仆役只作了个揖。

张汝辑又道:“把我这边的人,都调动起来。徐汝贤的手下有不服的,全杀了!”

那仆役应声出外,过了会儿,宅院外头惨叫声连响。

张汝辑喘息了很久,只觉得身上,脸上的血慢慢凝固,腥气扑鼻。他有些嫌恶地推开徐汝贤的尸体,想要起身,脚踏在沾了血的湿滑地面,用不上力,打了好几个趔趄。

他找个了厅堂角落的椅子坐下,竭力平复呼吸。抓着短剑的手一直在抖,哪怕把短剑扔了,还在抖,只能藏到袖子里面。

辰时快过了,另一名仆役又回来禀报:“老爷,徐先生手下的护卫首领彭连虎,还有亲信三十余人,都死了。其他人都说,愿听老爷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