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是茱儿,奚旭尧一回来,她便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他。

茱儿手段没有多高明,只是女人本能一般的自我保护,让她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想尽数告诉了她的夫君。

奚旭尧本不会相信,甚至还呵斥了茱儿几句。茱儿眼泪汪汪,说自己委屈,又挺着大肚子,奚旭尧便立刻软下心肠,脑子冷静了一些,毕竟茱儿肚子里怀着是他的骨肉,再怎么样,也不该对她发脾气。于是便随了茱儿,跟她一块儿去殷瀼的房间看了看。

在窗外一看,见晚香枕在殷瀼的腿上,睡容安宁。而殷瀼则满目萦柔地望着她,青丝相交缠,情丝中缱绻。

只这一点,奚旭尧自然不会相信,笑一声便要转身走。孰料正准备掉头一瞬,殷瀼竟垂了头,用很轻很轻的动作拂开晚香的鬓发,在她柔嫩的唇上落下一个亲吻。

仅仅只是一瞬,殷瀼触碰了一下,便很快离开。她眼中的温柔快要盛不住,她的整颗心都放在怀中人身上。

后殷瀼与奚旭尧解释的时候,只说不过把晚香当作了亲生妹妹,又有三年不见,着实想念极了,别无他念。再说了,晚香的婚姻都是自己一手操办的,怎么可能出现那样的事儿。殷瀼说的凿凿,又直视着奚旭尧的眼睛,面对着几近盛怒的男人,殷瀼仿佛就天生有这种平静的力量,像无比柔弱的水,却能逐渐瓦解人心。

此事是茱儿挑起来的,见奚旭尧动摇了,她便赶忙小声说,此前不也出了大小姐与她婢子私通磨镜的事儿之类的,有一就有二,如今眼见为实,还容得少夫人这样狡辩。

殷瀼冷笑一声,这些天光顾着把心拴在晚香身上,竟没料到身后还被个瞧着忠厚老实的这样算计。她打量着依旧有些怯怯的茱儿:“算是我看走了眼,没想到也是个玩弄手段的。你都不曾见过清瑟,就在这里闭着眼睛大放厥词,也不知大小姐被你这般污蔑,会不会夜半时候来敲你的窗子。”殷瀼不屑一顾地别开眼睛,对奚旭尧恭声道,“郎君放心,殷氏既然是你的女人,就势必恪守妇道。如今不慎出了格,落了人口实,今后一定约束自身,规规矩矩。只是当下不是说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老太太刚刚醒过来,家里有乱得一团糟,正是大家齐心协力应对之际,还请郎君不要检了芝麻丢西瓜。”

殷瀼说得有理,且字字句句,一点儿不显得慌乱。奚旭尧刚从江宁一路奔波而来,心烦意乱得很,一拂袖,便砸了桌角的八角青花瓷盆栽。

瓷器落地,即刻碎成了一片。幸好殷瀼躲得及时,不然被砸到膝盖,一准要伤痛几天。

殷瀼微微低头,似乎在盘算着什么。茱儿小心地瞅着她,不禁为自己捏一把汗。也不知这不好惹的少夫人又在打算些什么,如今自己得罪了她,今后日子怕是难过了。

然殷瀼哪里有这心思去考虑茱儿。她只想着晚香,当务之急便是让晚香离开这里,若被那清兵抓走,不管所为何事,必定没多少生还的可能了。

奚晚香到了偏室的时候,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她赶紧问了下人,才知堂嫂去了钱庄,说是要把钱庄这些天的账目盘一盘,然后把散在外面的钱都收回来。

晚香隐约明白堂嫂的意思,想是准备将钱庄停一段时日,全家都避一避这风头。正准备动身去钱庄看她,下人拦了她,又说,少夫人是和少爷一道去的,特意嘱咐,让二姑娘别跟过去。

说不跟就不跟啊?奚晚香又不是这么听话的人。

她撇撇嘴,原本堂哥的回来就已经让她再次紧张起来。她向谨连打听过,她不在的三年里,堂嫂用不能怀孕的法子躲了堂哥,还替他招了个妾室。如今堂哥发怒,也不知会不会与此事有关。

奚晚香在脑中快速地盘算着,正走到宅门口,却见两人远远地走来。

奚晚香一眼便认出了殷瀼,正准备迎上去,却见她的堂嫂小鸟依人地依偎在堂哥身边,不多言语,只浅浅笑着听堂哥讲话。见此状,奚晚香的脚步停驻在原地,她郁郁地看着两人走近,堂嫂挽着他的胳膊,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眼中写不尽的喜悦。

“哥哥,听下人说,你回来了,晚香还不相信的。就一直在门口等,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真高兴。”不及细想,晚香便微笑着快步朝他们走去,走到他们中间,要把他们挽在一起的手臂分开。

奚旭尧笑得有些勉强,本见到出嫁几年才归宁的小堂妹该是件欢喜的事儿,可偏生出了中午那桩事,就算殷氏再怎么解释,又温婉体贴在旁,奚旭尧心里总归还是觉得膈应得慌。他本不该轻信会发生这样荒唐的事情,可亲妹妹清瑟和南风的事还不足以让他被动摇吗?

晚香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殷瀼转念,不动声色地把晚香的手拂开,不紧不忙地牵着奚旭尧的衣袖,微笑着继续道:“后来呢?那些钱可从盗贼的手中抢回来了?这事儿没让你受什么伤吧?”

堂嫂错身而过,奚晚香一时无措。她咬咬牙,又凑上去,挽了殷瀼的另一个胳膊弯,撒娇道:“你们在讲什么故事,我也要听~”

殷瀼扭头,看了看晚香,眸中竟隐隐的有些心疼。她装着没事,又贴近了奚旭尧几分:“罢了,回来就好,等我腹中的孩儿落地,一家人好好经营家业,必能把亏损的都盈回来。”

语毕,其余两人皆怔。

“堂嫂……”奚晚香声音细细的,“你什么时候有的孩子?”

殷瀼拍拍她的肩膀,笑眯眯地说:“不久之后就要当长辈了,可得有个长辈的样子。”说着,又转身对奚旭尧道,“郎君莫怪,月前你离开之前醉酒,走错了房门,那日是我……一直觉得身子有些不适,前两日请了郎中,才知竟已经怀了两三个月了。方才吵闹,便忘记将这喜事儿告诉你了。”

后来的话,奚晚香就听不清楚了。她不敢相信地看着两人恩恩爱爱地相拥而入,她一个人傻兮兮地站在原地,像是被彻底地抛弃了。

晚香不肯相信堂嫂说的,或许堂嫂又在以自己的理由推开晚香,可为什么每次都要用这样伤人的方式?把奚晚香的心都戳穿了。明明半天前还能躺在她的膝头入睡,一觉醒来,整个世界就变得截然不同。

她不是不能接受两人圆房,她仔细想了想,甚至就算堂嫂真的为堂哥生了孩子,晚香都是能接受的,甚至还会极力对这个孩子好。可她就是不能接受堂嫂把她隔离在外面,仿佛她就是个局外人,想使劲儿都没处使。

得知妻子怀孕,奚旭尧对自己在下午的所作所为深觉愧疚。去看望了祖母之后,一晚上都陪在殷瀼身边,给她讲自己这些年在江宁的经商的故事。

殷瀼侧躺在美人榻上,小口小口地啜着茶水,她一直淡淡微笑着,可早已心猿意马。她在想晚香,也不知晚香此刻在做什么,是不是又跪在了父亲的灵柩前?还是在哪儿发呆?不管在做什么,反正她心里定又开始怨恨自己了。殷瀼自嘲,打着为她好的旗子,却一遍遍伤害她,自己真是该死。

好容易钱庄来消息说,贷在镇上的钱已经收了一半回来,让少夫人前去看看。奚旭尧自然不能叫有孕在身的殷瀼起来,便自己打灯笼去了钱庄。

奚旭尧前脚刚走,殷瀼便坐不住了。她从床上起来,匆匆穿好鞋袜,询了下人,才知晚香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了房内,至今没有出来过。

站在门口,殷瀼深吸口气,把要对她说的话在脑海中再过一遍,生怕自己见着晚香就顿时忘了。

敲了敲,却没人开。殷瀼试着推门,不想门没上锁,被推开了。

淡淡的酒气从屋内飘出来,带着清疏的梅花香,在这暑气渐盛的时候闻着便让人仿佛身处冬日的寒凉。

“你喝酒了。”殷瀼黛眉微蹙,阖上门,走到晚香身边,坐下。

奚晚香靠在自己胳膊上,背面对着殷瀼,手指把玩着一个酒盅,手边则是一个小小的酒坛子,塞子被随意扔了,清冽的酒香便是从中弥散出来。奚晚香吃吃一笑:“堂嫂过来,不该专门训斥我喝酒的吧?”

殷瀼轻轻抚着晚香的头发,迟疑片刻:“方才下午的时候,我去问了你钟家的哥哥,他确实是愿意娶你的。趁着还有几天,你先跟他走,走得远远的。钟志泽说他们那儿风气紧,随意带着个姑娘容易引人耳目,你必得嫁给他才是。不过他答应堂嫂了,一定对你千依百顺。把钱庄的钱都收回来了,我们也会走的,我和你哥哥说好了,就去江华,投奔那儿的李家。等局势稳定下来,再回来。”

“你不是说,愿意跟我离开吗?”奚晚香闷声闷气地说。虽然她心知肚明,可还是近乎执拗地问了出来,她知道堂嫂不会跟她走了,可她更想知道的是堂嫂的心意。

“晚香……”殷瀼再没有答话,她有千万个理由,可却不知该怎么说。

“不用你赶我,我自己就打算是要走的。”奚晚香抬起了头,这酒后劲儿大,喝的时候毫无感觉,这会儿才开始醉。她双手托着额角,乌发遮住了她的眼睛,“你还记得这酒吗?”说着,晚香便拾起酒盅,往其中倒了一杯,递给殷瀼,“说什么觞酌洽同心,觞酌仍在,同心难求。”

望着杯中酒如清泉,梅花的香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肺。是当年在生辰日,与晚香一同亲手埋下的梅花酒,是晚香亲手酿的,里面还有她一片心思的醇香。殷瀼轻轻晃了晃,心神也跟着摇晃:“如今是多事之秋,你万不可作践自己。等这阵子过去之后……”

奚晚香嗤笑一声,倏忽抬头,目光直直地迫望着殷瀼:“身在其中,永远挣脱不开的。殷瀼啊殷瀼,到现在你都不肯承认对我的爱。喜欢我就让你觉得这么难堪吗?在你心里,我就是永远、永远不如你所谓的责任重要。”

她的眼神一直看到人心底,殷瀼顿时愣在原处,似乎连话都忘了怎么说。

奚晚香起身,步履趔趄地走到她面前,双手撑着殷瀼背后的墙壁,将她禁锢在这小小的一方空间里。

“我哪里是要你真的跟我走,如今我已根本不奢望你能真的跟我走。”晚香的声音沉沉的,似乎用力压抑着,她的面容却极其镇静,“我只想听你说爱我。就像我爱你一样的爱我。一句话就足够了。可每当我存了点儿信心的时候,你却总把我推入深渊。那种感受,比去死还难受。”

“殷瀼,你能说句爱我吗?你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