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元梦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扭头对蔡珺道。

蔡珺猝不及防,恍惚一刻竟有些怔忡,旋即别开眼睛,没说话。

朝元见蔡珺不搭理,瘪瘪嘴从岩上跳下来,想了想小声道:“蔡大人见多识广,想必见过更多美景罢。”

蔡珺看着朝元此时有些丧气的模样,唇角扬了扬,平静道:“塞北的沙漠,昆仑的雪月,蜀地的水墨秋意,江南的雾气清晨。我的确见过许多,然不过过眼烟云罢了,带不走什么,亦改变不了什么。”

朝元眸子晶亮:“真好……我读过很多诗词,却从未亲眼见过那景色。蔡大人,如果有可能,你一定带我去看!”

蔡珺没理会朝元,负手远眺道:“你还读过诗词?”

朝元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只是诗经,楚辞之类的罢了,汉赋我也念过一些,唐诗我最喜欢青莲居士的,我哥却说太白的诗太狂狼不切实际……”说着,朝元似是忽然想到什么,掩了掩唇。

“看不出来你如此博学。”蔡珺有些诧异。

朝元皱皱鼻子:“蔡大人说笑,这些书籍流传到琉球的本就不多,我哪里算得上博学。”

“你的汉语也很好,是你爹娘教你的?”

“是……是啊!”朝元眼神有些闪烁。

蔡珺说:“不过县令的汉语倒没有那么流利。”

“这……爹,爹给我请了先生来着!”朝元忙辩解道。

蔡珺没有再逼问,坡下远远传来蔡淄的声音:“好哇,有美景居然不叫上我!”

蔡珺微笑道:“走吧,等他上来又得陪着耗费时间。”

朝元点头,忽又想到什么:“三日后是入潼县最大的樱花祭,蔡大人一定要参加。”

蔡珺漫不经心地应了下来,瞧着并没什么兴致。

朝元跟在其后,蔡淄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不知为何,朝元望着不为所动的蔡珺有些气馁。

这两日,朝元天天往驿站跑,不是带些当地特色的小吃,便是缠着蔡珺天马行空地乱扯,蔡珺俨然多了一条甩不掉的尾巴。

然而樱花祭这日,这尾巴却消失了,蔡淄是最爱凑热闹的,有此等盛况他自然不能错过,因此一大早便欢欢喜喜地随着人群出了门,临走前特负责任地问了问蔡珺。

不出所料,蔡珺这个无聊到极点的女人拒绝了。

少了蔡淄,驿站清静极了。

自厅堂穿长廊而过,四合的庭院中间一方湛蓝的天幕,水纹似的云分明而惬意。

那黏人的尾巴突然消失,竟还有些想念呢。蔡珺挑眉,自嘲地笑笑。

在屋内看了一天书,已近酉时,蔡珺这才合上书,小心剪去烛芯。

蔡淄还未回来,驿站内依旧异常安静,突然窗棂被笃笃敲响。

烛火跃跃,蔡珺警觉地问:“谁?”

窗外没应答。

蔡珺没多做留意,只是敲窗声复又响起,蔡珺皱了皱眉,便起身,伸手拉开了半人高的窗。

蔡珺的房间直对驿站后的小花园,檐下花灯俱灭,只留下密密枝桠影影绰绰,樱花的香气清淡微甜,满月藏于绒绒云缕之后,只留下一片模糊不清的轮廓。

等了须臾,却并未有任何异样,正当蔡珺准备合上窗时,庭院一角竟缓缓亮起昏黄灯火,这微弱光亮背后,隐隐竟有个穿黑白和服的身影,这诡谲氛围,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蔡珺此时却毫不显一丝怯意,她望着那跃跃灯火之后一动不动的女子身影顿了顿,接着便漫不经心道:“夜里露气重,站那作甚?”

人影没动静。

“你还打算站多久?那日在海中还未泡够?”蔡珺不免有些没好气。

人影还是没动静。

“关窗了。”蔡珺作势要合上窗。

这下人影定不住了,骨灯晃了晃,往上一提,朝元那张白生生的脸庞便显了出来,见窗子只剩一条缝,朝元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珠子,赶忙拎着紧裹的裙摆三两步摇晃着跑近,边笑边喊:“太没劲了,你怎么知道是我?”

“今日玩得如何?”蔡珺取了干毛巾递给一头露水的朝元。

朝元胡乱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又将衣襟整了整,想了想道:“不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从前我是最喜欢樱花祭的,玩一整天都不觉得累。可是不知为什么,今日却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漫长,只想着赶快结束。听蔡大哥说你在驿站我就溜了跑来找你了……”朝元偷偷瞥一眼蔡珺精致如白玉的侧脸,“你会烦我吗?”

蔡珺没有作答,拾起朝元随手放在桌上的毛巾,替她拭去挂在丝帛和服上的水露:“我听闻琉球有些地方的樱花祭是要扮成神话中的人物的,你今日的扮相倒是闻所未闻。”

朝元很容易被蔡珺的话题所引跑,她眨眨眼,张开双臂转个圈,黑底白云纹的和服配上简单素朴的发髻,显得肃穆十分,朝元的笑容有些得意:“那是自然。无趣之人才会将自己扮成神女仙子,我今日扮的是……女鬼。”

说着,朝元冲蔡珺比了个鬼脸。

然而这鬼脸丝毫没起到吓人的效果,反而把蔡珺逗笑了。

“你别笑嘛……”朝元挫败地瘪瘪嘴,托着腮望着被自己随手放在桌上的三十六骨灯,“你听过代孕娘的故事吗?”

蔡珺摇摇头,示意朝元说下去。

“从前有个贵族,他和一个他不喜欢的女人成了亲,可是他们却总没有孩子。因此他母亲便为他寻了一个女子做代孕娘,谁料那么巧,那女子偏偏就是这个贵族年轻时互相爱慕的姑娘,莹子。他们俩很快就有了爱的结晶,那十个月是两人最快乐的时光。然而,莹子生产完那夜,孩子就被抱走,她亦被贵族的母亲遣人押送到山上自生自灭。贵族就跟着去山上找到了她,于是两人就暗下过着普通人的生活,虽然不被认可,但总算不负真心人。后来啊,贵族母亲不能忍受这种耻辱,就命人秘密杀害了莹子,并放火烧了两人在山上的小屋。莹子怨气不散便不能投胎,恰巧又发现贵族夫人将对其的仇恨迁至孩子,长期喂孩子慢毒,导致两人的孩子每日痛苦不堪。化作女鬼的莹子又悲又恨,见孩子生不如死,便只能忍痛将孩子掐死,转而将巨大的仇恨投诸贵族母亲及其夫人身上,贵族一家便陆续惨遭莹子毒手。”

朝元抽了抽鼻子,望向蔡珺:“最后,只剩贵族一人与莹子对峙。蔡大人,如果你是那个贵族,你会杀了这个女鬼吗?”

蔡珺稍作沉吟,还是点了头:“仇恨蒙蔽了双眼,毁尽家人,爱无所存,自然不可饶恕。”

朝元叹口气,敛了眸子:“彼时两人手中皆握尖刀,贵族恶言相向,两人互相刺向彼此,莹子的刀锋划入贵族的胸膛,而贵族手中的刀却在最后一刻收回,铿然落地。”

蔡珺道:“男人果然傻。”

朝元认真得看着蔡珺:“这不是傻,蔡大人,贵族无奈之至,只能用自己的死化解了莹子的仇恨,这是爱,是可以超越一切的爱。”

蔡珺愣了愣,又极快地回过神,扯出个笑:“你这么小,懂什么爱情。”

朝元一时语塞,眼眶顿时泛红。

见形势不对,蔡珺忙安慰地拍了拍朝元的背:“好了,时候不早了,快回去罢,免得你父母担心。”

朝元一言不发,一副赌气模样,又似在苦苦思索些什么。直到蔡珺打开房门,朝元跨过门槛,走了几步才怔怔地说了句:“什么是爱情,我好像真的不懂……可是,蔡大人……”说着,朝元嗖然回头,只是蔡珺的房门恰好合拢,朝元欲言又止,只能发一会呆,默然离去。

那日朝元离开时的话,蔡珺是听到的,只是那一刻她好像并没有勇气将房门重新打开,坦荡而平静地让朝元将未讲完的话说完,

蔡珺不知自己的害怕什么,只是想一想这个带着灵气的姑娘,二十几年来止水般的心就恍若成了乱麻。

她笑朝元年纪轻轻,根本不懂爱情,而蔡珺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哥哥,爱情是种什么感受?”蔡珺执着酒觞,一本正经地问从廊下经过的蔡淄。

蔡淄刚听完第一拨移民的汇报,正心烦意乱,谁料蔡珺竟来这么一句话,这叫蔡淄顿时来了兴致。

“哟哟,我这万年冰山,不解风情的妹子终于要开窍了吗?!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感谢蔡家祖宗十八代庇佑,爹啊娘啊奶奶啊爷爷啊,你们终于可以瞑目……”

没等蔡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感谢完,蔡珺便一个眼刀杀了过去。

蔡淄被自己口水噎到,险些没缓过气来。

好容易平和下来,蔡淄难得逮到个机会教育自己这个看似身经百战,实则人情不通的妹妹,当然不能轻易放过。

“妹子,快跟哥说说,是哪家小伙子,哥给你提亲……啊呸,给你把把关!”蔡淄喋喋不休道,面上语重心长,心里偷着乐,“谁这么倒霉会被这么个冷冰冰的木头喜欢上,真得好好谢谢人家……”

蔡珺突然后悔开了这口,沉默片刻才道:“你还没回答我。”

“咳咳,这个嘛,嗯,大概就是……”蔡淄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故弄玄虚,“就算知道不可能,还是想跟她在一起。”

蔡珺听完便再也没管蔡淄,任他在边上谢天谢地谢祖宗,还可着劲儿想问出究竟是谁家小伙子。

知道不可能,那为何还想要在一起?

蔡珺一向都是自持力极强之人,她想了想,如果的确如此,那么大抵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爱情了。

至于朝元,蔡珺冷静的脑子又乱了乱。

樱花花期极短,盛开过后,这些天便开始凋落。

风过,杯中落入一片淡粉的花瓣,盈盈漾漾,恰如佳人回眸轻笑。

蔡珺晃了晃酒杯,又将其放下,忽然想起什么,便问道:“哥,你可知琉球的荣子公主与大明和亲一事?”

蔡淄正问得起劲,愣道:“为何突然问起这事?荣子公主将于两月半后进京,这事儿朝廷正筹办着呢,不过听说荣子公主至今还没被找到,把琉球国王给急的,到时候交不出人,别说现在来的三十六姓全部撤回,琉球算是交代了。”

“那么你可知道荣子公主容貌?”蔡珺问。

“这我可没法回答你,听闻自然是花容月貌,灵韵天成。不过,只一点,当日听琉球太子的汉语的确不错,然总归有些蹩脚。然据说那荣子公主的汉语可是讲得与汉人所差无几,可见是个极聪明之人啊!”蔡淄煞有其事道,“不过你没事问这个干嘛?”

蔡珺摇摇头没说话,似是有些心事。

这几日三十六姓之人纷纷上报完毕,一行人皆在琉球定居下来,授手艺,传道义,一时间边境之地和睦欣荣之态毕现。

青丘为翠竹所绕,茂茂然生气盎然。

蔡珺一袭白衣,腰封一抹幽蓝,质若清兰。原打算抚琴而来,谁料酒意熏人,朝元抿唇而笑的模样在眼前挥之不去,着实令人烦恼。

蔡珺抽出琴下双剑之一,从前跟随父亲学过剑法,自从十五那年父母被奸党迫害含冤去世后,蔡珺便再没好好练过剑,如今竟有些碍手。

剑路清丽,白光灼灼绕青玄。

哥哥蔡淄从小便玩世不恭,父母尚在便表明不愿为官,然而世事弄人,为替父母洗脱冤屈,替蔡家重获荣耀,蔡淄这个进士只得入朝为官。然心有抵触,自然不能好好做官,向来稳重懂事得多的蔡珺便于其左右,替其处理大小政事。久而久之,蔡淄便更是乐于虚得其名。

剑影愈快,蔡珺转身挽一个剑花,细长竹叶飘然而落。

蔡珺刚准备收剑,岂料身后铿然响起拔剑声。

诧异回头,不知何时朝元早已笑意盈盈地站在了琴边,将琴下双剑中的另一把软剑抽出,轻轻一转,继而牢握于手中。

“朝元?你别闹。”蔡珺蹙了蹙眉,反手将剑背于身后。

朝元望了望手中这已然有些锈迹,却丝毫不掩锐利的软剑,又咬唇笑着望向蔡珺,眸光晶亮如璀星。

朝元的剑路不似内陆中原之道,直截了当且偏攻少守,快速而迅猛如闪电。虽一眼便知朝元只不过是学了三两招式的外行,然其势如破竹,且蔡珺处处顾忌,怕伤及朝元。

于是蔡珺竟被这意气风发的小丫头步步逼退,双剑相触,剑锋凛然作响,恍若流水清歌,南风凤鸣。

蔡珺背靠树干,朝元再次迫近,倏忽间,两人眉目之间不过咫尺,间隔两片刀刃,双双映出两人容颜。

蔡珺从未如此近距离瞧过朝元的面孔,甚至看得清她脸上细软的绒毛,日光透过细碎的竹叶撒到她脸上,或是酒精的缘故,蔡珺竟觉得朝元整个儿都在发光。

朝元如此年轻,任何脂粉都是多余,她脖颈发间极淡的香气让人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