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俞知府满面春风,瞧着心情十分不错,几层褶子下面的小眼睛透着精光,一看便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之人。倒是开门见山,一进门便拱手道礼,言昨日殷夫人走了之后,他便与其子说起了奚姑娘,本心里还存着疑惑,兴许俞立轩只是凑巧欣赏罢了,并无男女之情。可见其面露桃色,又笑容腼腆,才知果真动了心。

与知府夫人一说,两人皆为儿子总算开窍而高兴地难眠,想着终于快能抱上孙儿了,便再也顾不上许多了。得知奚姑娘不过在殷家暂住几日,俞知府便赶着过来早早提亲。

殷夫人面上藏不住的欣喜,为确保万无一失,便旁敲侧击地提了提殷正翰的事儿。俞知府正在兴头上,手一挥,便说:“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哪有真要关着贵公子、让殷家为难的意思,此前不过城里太乱,做个杀鸡儆猴的样子看看罢了。若能顺利成亲,自然不能再关着贵公子了。”

吃了俞知府的定心丸,殷家一众人皆明里暗里舒了口气。

唯有殷瀼压根儿心不在焉,她端着杯清水,缓缓地啜着,似乎都在意料之中,似乎心情平静得如同止水。古时亲事不由自己做主,婚前连一面都没见过的亦不在少数,大多是由媒人说亲,门当户对的便交换小帖,若八字合,便定个日子准备出嫁了。如今俞知府抱孙急切,便想略过交换小帖的步骤,不日便让奚姑娘嫁进去。

殷瀼算是如今奚家当家的女人,嫁或不嫁,她的话分量很重。因而大伙儿甚至不怎么在意那当事人奚姑娘的想法,反而把期望的重心都放在殷瀼身上。

一时之间,仿佛所有人都等着殷瀼这奚家少夫人开口。

殷瀼轻轻放下水杯,略一抬头,便从微开的槅扇缝隙中看到了一双仔细望着自己的眼睛。殷瀼一怔,又假装没有看到,起身朝诸人作了个揖:“毕竟晚香父亲尚在人世,婚姻大事还得从父母之命。”说完,她对殷夫人福了福身,却并未看她一眼,“夫人,还请允我与晚香一同回奚家,与她父亲说了之后再行回复。”

见着殷瀼这会儿态度已比昨晚软了许多,又没再提起要征求晚香的意思,想必昨晚回去之后,两人略谈了谈,便将这婚事在心底答应下来了。殷夫人知道她这庶女从来为人谨慎言行,必然要全部妥了、周全了之后才能给个准话,便也没再多想,微笑着抚了抚殷瀼的手臂:“着实是门珠联璧合的好亲事,奚家也门楣增光。如此,你便早早收拾了包裹,与奚姑娘回去罢,一旦她父亲点了头,可得尽早将这好消息送过来,也好让知府门上早日准备起来。”

既然殷瀼已经默许了,殷夫人便觉得这婚事已经板上钉钉了,天底下没有父亲不希望自己姑娘嫁个好人家。于是,殷夫人便帮着吩咐下去,让下人赶快准备马车,快快赶回台门镇。

一场会面乐意融融,俞知府与殷夫人又聊了会儿家常,说着从前的事儿,仿佛两家之间从未有过算计和嫌隙。

殷瀼无意于此,心中又乱得很,便离了席。出门的时候,她特意朝了方才看到晚香的槅扇方向而去,那一眼之后,她就没再看到奚晚香了,也不知晚香听到这一出交易,听到殷瀼这样说,她会怎样想……

槅扇边丝毫不见晚香的身影。见庭院中有个丫鬟在洒水,殷瀼便问了她,那丫鬟却说也不知奚姑娘的踪迹,只知她趴着看了一会儿之后便一个人在庑廊下发了会儿呆,瞧着有些落寞,随即一转身便不见了。

回了房,不出意料,晚香果真在房间,正对着大开的窗子习字,一见到殷瀼,晚香便恍若无事地朝她粲然一笑,一脸不满地提着字帖儿,说写得不如堂嫂的好看,这才叫她这临摹者写不好。

殷瀼站在她身边,俯身看了看她的字。字里透着急躁,分明是沉不下来的心情,却非得要压着自己去慢慢写字,自然写得不尽如人意。

殷瀼没说什么,只笑着说:“你也许久不练字了,正常的。这回回去,若有机会,可得继续写一写。”

奚晚香忽然沉默下来,脸上的笑意渐渐收了,她凝视着殷瀼的眼眸:“这回回去,还有机会吗?”

殷瀼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晚香的眼神让她难受,她只好淡然笑着说:“不说这个了,我们先回家。”

晚香忙把身后的包裹拿出来:“也没多少东西,一会儿功夫便收拾好了。我们回家吧,堂嫂。”这个地方,奚晚香一刻都不想停留。

马车上,在沉沉愔愔的狭窄空间里,奚晚香望着堂嫂靠着窗棂的侧脸出神。堂嫂睡着了,想来昨夜不如她自己所说一觉到天明罢,所以她定是听到自己的话了,定是感受到亲吻了。可她为什么一点都不曾表露出来呢?喜欢,或是厌恶,都该有个表露,或从眼神,或从神态,可堂嫂就是一如往日。这让奚晚香至今仍迷惑不解。其次便是早上在殷家前堂,她说“要征得父亲的同意”是什么意思?究竟是想让晚香嫁,还是不想?之前好容易坚定的心,有了怀疑,就像根基不稳的堤坝,洪水一冲,就七零八落。

奚晚香越来越弄不懂了,原本捋得清楚的思路稍加疑虑便复又纠缠在一起,让奚晚香想得脑仁疼。脑子一疼,她就更晕了。她赶紧不管不顾地抱了堂嫂的胳膊,轻轻靠在她身上,那熟悉的香气包围着自己,顿时便觉无比安心。

殷瀼醒来便发现晚香像只小猫一样黏在自己身上,似乎是快要睡着了,头一点一点的,快要从她肩膀上滑下去,有趣得很。

怕晚香摔着,殷瀼便小心地伸手,扶了扶晚香的头,谁知一碰到她的脸,她便登时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望着自己。“堂嫂~你醒啦。”

见她如此不设防的模样,殷瀼心下又开始泛酸,可还是笑着说:“对不起,堂嫂吵着你了。”

晚香把头摇成个拨浪鼓,痴痴然笑着朝她凑近些,把下巴枕在堂嫂肩上:“没有,我不困。”

忽然靠得这样近,都能感受到晚香软软的呼吸,殷瀼身子有些僵,只是还没等她把晚香推开,却被晚香伸来的双臂紧紧圈在怀中。

奚晚香决计是还没醒透,她把整个人都挂在殷瀼身上,脸在殷瀼脖子上亲昵地蹭了蹭:“堂嫂不要把晚香推开嘛,晚香喜欢和堂嫂在一起。”

晚香的身体柔软得像棉絮,又极富弹性,鼓鼓的胸脯紧贴在自己手臂上,殷瀼不免心悸。只是她很快便镇定下来,往后退了退,才堪堪躲开晚香:“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怎的这么大了,还这么稚气?”

奚晚香揉了揉眼睛,总算清醒了些,坐直身子,委屈地看着殷瀼:“就是喜欢堂嫂。”

殷瀼看着她,发不出脾气,便微微垂下头,叹了口气:“你也听到了,愿意嫁给俞公子吗?”

这句话,她已经酝酿了多时。甚至方才在梦里,都似真似幻地练习了无数遍。真的开口,倒觉得没想象中的艰难,不过脑子有些混沌罢了。

总算还是来了。“……你该知道我的回答。”奚晚香毫不怯懦地看着堂嫂,这段对话的结果是什么,她心中一点底都没有。可她还是期待的,她想知道堂嫂是怎么想的。

殷瀼握了晚香的双手,语气真切:“俞公子虽人情不通多少,可品性真真不错,且是官家之后,你祖母特意嘱咐的,再好不过了。”轻飘飘一句,又如有千万斤重。

“你想让我嫁?”

“嗯,堂嫂是为你好。”

“可我不要你为我好。”奚晚香的倔脾气来了,“你告诉我,是她们逼的你,所以这不是你的真心。”

殷瀼道:“她们确实有自己的打算,可于你而言,却真是极好的一桩亲事。你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堂嫂吗?堂嫂绝不可能害你的。”

“堂嫂……”奚晚香脑子发热,反手握紧了殷瀼的手,满目期许,“堂嫂,我们走吧,去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就我们俩。去乡下的小村庄,或者干脆去山里,每天安安静静,弊衣疏食。再也没有乱七八糟的人情和世俗逼迫些什么,谁也打搅不了!”

殷瀼嗤笑一声,听她这样说倒是毫不意外,殷瀼慢慢平和下来:“说什么傻话。你还有父亲,还有躺在床上的祖母,还有奚家,都不要了吗?就算真走了一时,回头就能保证再不后悔?人活一世,便是在与人相处中,如鱼和水,能躲得开吗?”她顿了顿,“况且,堂嫂对你而言,没有你想的这样重要。白驹过隙,倏忽而已。”

奚晚香失神片刻,喃喃道:“昨天晚上的话……你真的没有听到?不,不可能……你绝对听到了!堂嫂,你是在逃避!你逃避我,躲着我可以,但你怎么能躲得了自己!你抬头,你看着我,你看看我……”

轻吐了口气,一直略略垂着头的殷瀼抬起了眼睛。那眼中却完全不似晚香意料之中,她平静地像一潭不起波纹的古井,一个石子儿扔下去,甚至都听不到一丁点声音。

“我听到什么?昨夜你说了什么?”殷瀼面露疑惑,见晚香神色激动,便把手从晚香手中抽出来,冷声道,“你最近……有些过分了,我虽疼爱你,可毕竟是你的堂嫂,是你的长辈。你该是尊敬我,爱戴我,我不说,不代表我能一味退让、容忍你不合礼数的行为。”

她的声音一点儿颤抖都没有,一点儿能让人动摇的情感都没有。就这样轻描淡写,却又不容置疑,斩钉截铁地把奚晚香的感情归为可笑的自以为是。

“所以,你是真心想让我嫁给他?”奚晚香一字一顿地说,艰难得仿佛用了周身气力。

殷瀼神色缓和了些:“是,此前只是想到看着你长大,心中有些唏嘘,不免存了不舍之情。可仔细想想,也没什么,自古姑娘便是要离家的,没什么好伤感的。况且,哥哥还在狱中,你也听见了,俞知府说你嫁过去,他便放人了。哥哥小时待我不错,我不能眼看着他身陷囹圄而不顾。”

奚晚香的眼中逐渐布满了血丝,红得让人心疼,泪水布满了整个眼眶,她用力把眼睛睁大,才没有掉下眼泪来。可不慎稍稍眨了眨,泪珠还是滚了下来,砸在手上,衣袖上。奚晚香背过身,用力地擦掉,赌气一般。只是情绪一旦被撕开了口子,便再难收得回来。

晚香抱着膝头,无声地哭起来,肩头一耸一耸,仿佛失掉了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无边无际的密林中,她的堂嫂突然再也找不见了。

只是她没看到,她背后的殷瀼也红了眼眶,看着她的无助,仿佛心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