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钱庄的事宜还未妥当,因而一早晚香便与殷瀼一同早早起来,吃过早饭之后便离开了奚家。两人出门的时候虞氏与奚旭尧皆还未露面,许是虞氏身怀子嗣,便有了优待,老太太亦没有说什么。

一路上晚香心情还不错,昨夜飘了薄雪,地上干燥,而远处阳明山上却披了一层浅淡的白,透着底下幽深的蓝,交相衬映,美不胜收。

路过拱桥,两人顿了脚步,相视一眼,仿佛自有默契一般笑着绕到桥下。远处似有浣衣女,说笑声与敲击声混杂在一起,一出生趣盎然的冬日晨图。

晚香在碎石滩上捡了一片薄瘦的石片,随手在粼粼水波上打出一两个水花,触水便“咚”的一声沉了下去。奚晚香有些尴尬,几天不曾打水花,手都生疏了,瞧这架势,兴许又要自己出钱买吃的了,可上次欠李四春的铜板还没还呢!奚晚香想着一顿绝望,没钱啊,穷啊,堂嫂压榨童工啊!

好容易缠着堂嫂耍赖皮,强行说自己打了三个水花,奚晚香扯着殷瀼袖口,趁着她丢石片之际,脑子一抽,便轻轻地问:“堂嫂,你喜欢我哥吗?”

说完这话,晚香自己也愣了。不是想好了不问堂嫂感情之事,只在她身边沉默守着吗?为何还是如此没耐心?徒然惹堂嫂不高兴。若她回答喜欢,那么自己该如何自处?是该低到尘埃里,还是干脆离去,避而不见?若她回答不喜欢,那么自己这个在奚家自保亦难的二小姐又该如何?本就是毫无意义的问题,却还要固执地问出口。

奚晚香觉得自己还是贪心的,其实心里还是想知道的,而想知道的就偏要问的明明白白,一点都含糊不得。

石片仍旧在手中紧紧握着,殷瀼望着白浪碎珠的溪涧出神,而奚晚香便就这样目不斜视地望着她,等着她的回答,就算不知该如何应付,可只知道一个答案也是好的,至少能得个心安。

好一会儿,殷瀼才微笑着转过头来,她的脖子有些僵硬,却还是努力朝晚香笑得自然,手中的石片掉了,她亦浑然不觉,只牵着晚香的手,朝拱桥台阶上走去。

“堂嫂!”奚晚香咬着唇,知道殷瀼不想多说,可既然已经问出了口,哪有无疾而终的道理,斟酌再三还是唤了殷瀼一声。

殷瀼摸了摸晚香的发髻,小指触到裸^露在外的脖颈肌肤,她的手指发凉,如同被夜风亲吻一般。晚香望着堂嫂的笑容,瘪了瘪嘴,罢了,既然堂嫂三缄其口,那么自己再胡搅蛮缠也不过是无用功了,逼出来的话都是不可信的,这道理晚香还是懂的。

想着,奚晚香便清清嗓子,故作不在意地埋怨:“好吧好吧,好容易想听一次八卦也不行,哼,堂嫂好小气!对了,还不知堂嫂是如何知道那单子是我藏起来的呢?”

“那些单子除了你,钱庄还有人能拿得到吗?”从桥下上来,殷瀼驻足在桥上,替晚香整了整衣领,“再者,李四春那样怯懦的性子,若不是有你这个奚二小姐怂恿撑腰,哪敢独自跑到奚家来闹腾?就算真出了天大的事,怕也只敢站在门口喊个小厮传话罢了。”

晚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果真手段还是拙劣,一眼便让堂嫂看了出来,忙换一张钦慕的面孔,抱着堂嫂的胳膊晃啊晃:“堂嫂好厉害~~”

殷瀼乜斜她一眼:“少来,别以为你撒娇我就放过你了。”说着,她沉吟片刻,又道,“不过布坊的问题倒是真让人忧心,之前我便有所察觉,可总归是自家的,又是婆婆在打理的,若直言戳破,恐怕于她于我都不利。这会儿你让老太太知晓了这事儿,老太太如今口上虽没有明说,但等虞氏有喜的高兴劲儿过去了之后,必然会让我彻查布坊的帐,那么到时候与婆婆之间可就难处了。”

堂嫂担心的没错,冯姨娘虽不是个厉害的人物,可就擅长搞些小破坏,膈应得人浑身不舒服。想到这点,晚香不禁蹙了眉头。她垂头默然了一路,似乎是在想着什么,甚至连堂嫂问她要不要吃芝麻糯米糖的时候,都全然没有听到。

晌午,晚香吃了饭,便独自在门外晒太阳,堂嫂还有些咳嗽,便没有跟着出来。坐了片刻,正当懒懒地开始打盹之际,远远地瞧着来了个下人打扮的小厮。晚香觉得眼熟,便眯着眼睛看着他走近,小厮弯腰开口时才得知,他来给陈氏布坊掌柜的传话,说是韩少爷与夫人方才正经过布坊,被陈掌柜拉了下来,这会儿正在布坊喝茶呢。

是奚晚香之前与陈掌柜说下的,若遇上他俩,便让人叫了晚香过去。因而听到这话,晚香便急急从门槛上起来,堂内一个人都没有,她又不敢直接面对着堂嫂撒谎,堂嫂那双眼睛,被她盯着,哪里还编的出来!于是,晚香只能拍拍衣裳,径直跟着小厮走了——反正不过就一两个时辰的事儿,若堂嫂问起来便说出去晃跶了一圈。

陈氏布坊是新建起来的,屋子里一切从新,显得光洁亮堂。店铺连着后面的居所,不大,却甚是自在惬意,布置亦瞧得出来是一贯经商之人的作风。

陈掌柜一见到奚二小姐的身影,便恍如见到了小财神爷,忙从屋内笑着迎上去,浑身肥膘,又穿得厚实,着实像个吹鼓了的气球。

晚香在陈掌柜的引导下走到偏室,一掀开碎珠帘子,晚香便见到这位三四年前的旧友同窗了。

白芷高瘦了许多,从前瞧着只比晚香高了一点儿,亦长得显小,因此才让奚晚香以为白芷不过与自己年龄相仿。可现下看来,果真白芷得比晚香年长几岁,浑身的稚气都脱了干净,许是一两年避着太阳,皮肤白了许多,而原本圆润结实的脸颊也瘦了一圈,有了尖俏的下巴,如同换了个人似的,可仔细一看,鼻翼面颊上的点点雀斑却还是顽固不去,为其添上独有的俏皮可爱。

见到奚晚香,白芷一下便从太师椅上站起来,笑着走近,握住晚香的手,上下打量着晚香,啧啧一叹:“哎哟,奚二小姐长得真是越发水灵了,可羡煞我了。”

奚晚香亦抿唇笑着,望着这多年未见的同窗,竟莫名觉得她变得太多了,变得有些让人陌生。不过本就并非挚交好友,晚香很快便反应过来,笑着比了比自己的身高,自诘道:“你都长这么高了,还嫁人了,又这般明艳照人!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说到嫁人,白芷忙笑着把晚香拉到她夫君面前,给韩公子做了介绍。韩公子是个憨厚老实的,年纪亦不大,两人站在一起,一个方头大耳,一个眼明嘴利,竟没有来地觉得极配。

“听说,你准备贷钱给陈老板的布坊?”白芷不住地嗑着瓜子儿,眼睛则快速往晚香身上一瞟。

晚香还是有些不自在,记忆中的白芷是个极不靠谱的人,总带给自己无尽的祸端,比如被打手背啦、偷吃被发现啦、还害得堂嫂在书院门口等自己等到睡着……可就算是这样没头没脑的一个姑娘,却总热切地让晚香去她家做客,还会觉得一直蹭吃不好意思,耽着被她爹爹打的风险偷家里的零嘴出来跟晚香分享。那样的白芷才是活灵活现的,让晚香觉得回忆起来便想发笑。

晚香没有多想,她亦客气地说:“早就听闻陈老板在永州的布坊生意做得十分红火,若能开到咱们镇上来,依照陈老板的打算,必然能获得不少利润。咱们钱庄自然也能从陈氏布坊中得到报酬。如此双赢的事儿,何乐不为呢?”

白芷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不过从前镇上布坊的布都是由韩公子家里来运的,从永州走,道路崎岖,就算是车马也得走三天。今天我找你们,就是为了这事儿。”奚晚香略带稚气的声音与她的果决极为不符,却偏生让人觉得可信,“希望你们今后能与陈氏布坊合作,放弃奚家的布坊。”

此言一出,几人皆愣了。

陈掌柜更是没想到,奚二小姐竟然会这般坚决地站在自己这头。没等陈掌柜开口发问,白芷便抖了手上的瓜子,拧着细眉,颇为奇怪地又将晚香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你不是奚家的姑娘吗?怎么竟会帮着外人说话?”

奚晚香扬了扬眉,不急不缓地说:“韩家替奚家的布坊搬运布料也有些年头了,想必韩公子对布坊的生意状况亦有些知晓,这几年布坊在冯姨娘的打理下非但没有赢利,反而江河日下,皆吃的是钱庄进账的本。这些天,祖母有这意向,准备将奚家的两家布坊变卖了,免得再拖钱庄、拖奚家的后腿。你们是聪明人,又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该如何做定然不用我这个黄毛丫头来教罢。”说着,晚香顾自笑了笑,“我话就说到这儿了,不知韩公子意下如何?”

韩公子瞧着是个没多少经验的直肠子,听着晚香笃信的话便信了七八分,忙点头道:“好好……”

孰料,没说完便被身边的白芷打断,白芷瞪他一眼,小声说:“好什么好,别说话!”说着,她又转头,嘻嘻笑着拍了拍晚香的手背,“奚二小姐,这事儿可不小,容我和这傻子回去再思虑思虑,与他老子通气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奚晚香微笑道:“好,这事儿也不急,听陈老板说,他这布坊开起来还得几个月半年的,足够了。我呢,不过也是事先与你们知会一声罢了,毕竟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堂嫂掌着钱庄巨细,不好直接出面,便只能让我这个没什么轻重的小丫头来与你们说一声。”

“奚二姑娘说笑了。”几人忙赔着笑说,目光相撞,各怀心思。

正当晚香准备走的时候,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她转身对三人道:“不知宫绸这类布料,在这儿能卖个什么价钱?”

听着这无缘无故的一句话,三人不由得面面相觑,还是陈老板先反应过来,他上前一步,小心地环了四周,道:“奚二姑娘,别人不知道,我做着这个卖布的生意还是清楚的。听闻宫绸在江宁一带确实有在民间私卖的,然明面上却还是明令禁止的,况且虽然这世道乱,但咱们永州知府却一贯雷厉风行,永州被他整顿地哪敢有这些不规矩的事儿!若不是在永州太过束手束脚,我也不乐意跑到这儿来呀!”

奚晚香挑了眉毛,忽然便笑得神神秘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