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奚晚香红着脸将之前在柜子中藏起来的两张单子递到堂嫂手中,她以为堂嫂必然会嗔怪地说她几句,至少会质问她为何要这样做,可堂嫂偏没有,只将这几张单子捋平,重新按照顺序叠回原来的位置。

牵着堂嫂的手一道回奚家,奚晚香总有些七上八下的,她微微侧过头,她想知道堂嫂此刻心里在想什么,或许是在想如何与这已有了恩爱妾室的夫君相处,如何赢得夫君的宠爱从而好为奚家诞下子嗣,抑或在想如何将奚家的生意打理好,让祖母一贯放心地把生意都交给她。

晚香想着,又自嘲地摇了摇头,堂嫂不是那样好争的人,兴许,她什么都没想呢?反倒是自己,杞人忧天,总将尚未发生的都揣测一遍,让自己无端发愁。

一圈人围着圆桌用了晚饭,奚家似乎从来未曾如此热闹过,奚老太太清寡的脸上终日挂着淡淡的笑意,似乎这子孙满堂的天伦之乐总能让她心有快慰。

可这些对晚香来说却并没有那般好过,看着堂兄时不时替堂嫂夹菜,而他另一边的虞氏则抿着唇,细长的眉眼总让人觉得在心底算计些什么。与虞氏双目相触,虞氏急急转开,面上似有惊惶,晚香不知道她的话起了作用没有,若虞氏胆小怕事而不愿为此涉险瞒骗众人,那么自己又该用什么法子才能阻止堂兄进堂嫂的门。

虽然夫妻琴瑟和鸣方是喜闻乐见的,可晚香就是觉得膈应得慌。她不敢看堂嫂,自己偷藏单子的事儿已经被她发觉,那么如她一般心细如发的人,会不会明白什么?

没事没事,自己不过是个豆蔻年纪的小丫头,堂嫂对自己好,那么粘着她也是能理解的,堂嫂必然只觉得自己的行为幼稚而自私吧?如果仅仅是这样,那么这个罪名晚香还是能够接受的。

这样想着,奚晚香终于在如同乱麻的思绪中冷静下来,轻舒了口气,扒了口饭。

不出所料,虞氏并非束手束脚、谨小慎微之人。晚饭吃到尾声,奚旭尧替她夹了一块肥腻的红烧肉,虞氏望着碗中这亮澄澄的红烧肉,眉头一蹙,便捂着嘴干呕起来。

奚旭尧怜惜这一向孱弱的虞氏,忙放下筷子,轻抚着虞氏的脊背,又让身后的丫头替她倒水。

好容易平息下来,冯姨娘似乎看出了点端倪,便笑吟吟地说:“哟,这是怎么了?瞧着该不会是有身孕了吧?”

听到这话,奚老太太皱着的眉头亦扬了扬,难得正眼看了看虞氏:“这样的反胃、不舒服的症状有多久了?除了这些,可还有别的?”

虞氏呕了这么些功夫,只能无力娇柔地靠在奚旭尧的身边,面色有些苍白:“算来已经有些时日了,我也不曾留心。除了时不时的干呕,还有些嗜睡,终日昏昏沉沉的,总想喝点酸梅汤之类的……”

冯姨娘脸上绽开一个欣喜的笑,对奚老太太说:“老太太,许是有喜了!”

奚老太太放下筷子,对伺候的小厮说:“腿脚利索点,去请了郎中过来看看。”

请来的郎中便是下午替堂嫂诊过脉的那位,进来的时候见着晚香了,晚香微笑着冲他眨了眨眼睛,郎中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不知是路上走得急,还是心虚。

今晚奚老太太甚是高兴,从郎中口中得知这虞氏确凿怀了骨肉,已经有两个月的光景了,只是虞氏长得瘦,这才看不出什么变化来,又说虞氏身子骨弱,胎儿的脉相便显得有些虚浮,还得在家好生养着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老太太面上虽一如平静,可终究还是轻声细语地嘱咐了虞氏几句,让她好生在床上静养,将身子调理好,才能顺利把孩子生产下来。再者,老太太又叮嘱奚旭尧好好照顾虞氏,衣食起居要什么便说,一应满足。

奚晚香乖巧地坐在奚老太太身边,瞧着满屋子的人都一派喜气洋洋,皆将目光拴在床上半躺着的虞氏身上,原先最不起眼,最受人冷眼的小姨娘,这会儿竟一跃成了瞩目的焦点。瞧着虞氏自己都有些发虚,唇边挂着点不尴不尬的笑意,眼神总躲躲闪闪的。不过这些异样的神色太过细微,只有晚香这等明白内情之人才捕捉到了。奚晚香看着看着,不禁对这虞氏又生出一些鄙夷,连装怀孕来博上位都装得如此战战兢兢,好在祖母喜出望外,这才没被戳穿。

虞氏有喜,奚旭尧自然陪在了她身边。

殷瀼命谨连去绣室取了些上等的绸缎过来,将苏锦缎绷在绣台上,奚晚香好奇地趴在她身边,看她熟稔地穿针引线。

“堂嫂是在替二嫂肚子里的孩子绣花式么?”奚晚香轻声问道。

殷瀼点点头,在锦缎上扎了第一针:“虞氏的孩子是老太太的第一个曾孙儿,自然是少不得受宠爱的。可惜我不争气,这一时半会,恐怕生不出什么嫡子。”

堂嫂的语气平平淡淡,没多少起伏,更没几分感情波动。晚香便有些吃不准,斟酌了片刻之后,才问道:“若是堂嫂有喜,想生个男孩还是女孩?”

殷瀼手上顿了顿,抬起眼睛,只见晚香认认真真地趴在小几上,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殷瀼总算笑了笑:“瞧你酸的,堂嫂有你就够了,不生孩子。”

晚香眼睛一亮,虽然这显然是堂嫂说出来安慰自己的,然还是让人十分开心。她忙拉着堂嫂的手,连连问道:“真的吗?你可不许骗我!”

殷瀼失笑着点了点晚香的鼻尖:“自然了,再来一个小晚香,可不得把我累死了?好了,快松手吧,你快让堂嫂扎到自己的手了。”

晚香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殷瀼,继续在她身边看她绣锦缎。红烛闪烁,越过她的侧脸,恍如沉在水中的白玉,细腻温柔。堂嫂轻声哼着小调,听不清楚词儿,只知是湘南一带的民谣,听堂嫂说是旧时姑娘出嫁时,娘家亲人便会聚在一起替她缝制新嫁衣,大伙儿会一同唱这歌谣,将祝福融入进绵密的针脚中。

夜色凉似水,窗外似乎又开始飘雪,雪子很细很小,落到地上便融化成了水珠,一下便渗入进泥土。槅窗关得严严实实,屋内燃了暖炉,熏香飘着袅娜的白烟,一切都如同梦境一般温暖美好。

殷瀼吹灭烛火,在晚香身边躺下来。

堂嫂洗净了素淡的妆容,晚香才发觉她眼下有一层淡淡的乌青,昨夜果真没睡踏实吧,而且堂嫂是这样喜欢把心事藏起来,对他人又总是言笑晏晏的和善模样,自己的思虑却缄默不言,心里该是有多累。

奚晚香伸了手,指腹小心地在她的眼下摩挲:“堂嫂有黑眼圈了~”

殷瀼笑着,亦伸手在晚香的眼下抚了抚:“你不也是,亏得祖母今日高兴,不然必得问你可是白天野去了,晚上才睡没睡好呢。”

晚香一愣,原来自己也不过半斤八两。想着,她便噗嗤笑了出来,皱了皱鼻子:“我不管,堂嫂的黑眼圈比我浓!”说着,她把手指握个圈儿,在殷瀼眼睛上比了比,顾自笑得开心。

“胆子肥了,敢嘲笑堂嫂了?”殷瀼亦笑起来,挠了挠晚香的胳肢窝,晚香不甘示弱,两人在床上便闹作了一团。

好一会儿,晚香才觉得累了,趴在殷瀼身边安静下来,殷瀼的手搭在晚香脊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半晌才淡然开口道:“以后不准了,小性子使一次可以,若几次三番,就算堂嫂不怪你,可你让堂嫂的处境愈发难了。”

卧在身边缩成一团的小晚香闭着眼睛,睫毛微微抖了抖,她没有说话,呼吸平缓绵长,殷瀼便以为小丫头睡着了,笑着叹口气,无奈地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亦闭上了眼睛。

殷瀼说得很平常,仿佛不过就是随口一提罢了,可却一下砸进了晚香的心中。

许久,奚晚香才重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她望着堂嫂的面容发着愣,片刻又把身子转了过去,面对着雕琢了繁复莲花莲蓬的床顶出神,一缕头发落在眼角眉梢,痒痒的,她便往上吹口气把它吹开。

堂嫂的话依旧在晚香耳边萦绕,堂嫂果真觉得这不过就是晚香任性使然,许是因为担心堂嫂的喜欢和关怀被另外一个人分走,习惯的生活被打破,不能承受这些而频频打搅。

晚香想了想,确实好像是这样的,可又似乎不是这样,她并非完全出于孩子黏人的心态,小晚香心里住的这个人,她想要殷瀼,想要她完完全全就是自己的。

奚晚香被自己坦率的想法吓了一跳,霎时间便面红耳赤。摇摇头,又想到虞氏如今假言怀孕,得了祖母一众人的关切,眼见着着实让堂嫂难过了。这一切因着晚香而起,她自然得负起这个责任。

晚香又把目光悄然落到堂嫂的睡容上,平和宁静得像朵怡然绽开的莲花。奚晚香确实任性,她甚至都没有打算开口问一问堂嫂能不能接受自己日益浓烈的感情,晚香觉得自己还小,才十二三岁,等到十五,十六的光景,再与堂嫂表明也不迟。那么中间的这些年,自己不过就守着堂嫂,紧握她的手,便心满意足了。

至于如何在奚家立足,堂嫂是正人君子,做事管人皆是按部就班。可她奚晚香不是,她就喜欢动歪脑筋。

白芷……当时她便比自己大了两三岁吧,这会儿正是娉娉婷婷的年纪,又嫁了人,是时候去串串门叙叙旧了。晚香又想到,陈氏布坊的掌柜提到韩家少爷不日便要带着他的娇妻回来,在白芷娘家过个小年。

恰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