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一夜无梦,许是堂嫂的床榻太温暖,晚香竟睡得安安稳稳,亦没有被自己胡乱的心绪所打扰。

早晨起来的时候,殷瀼已经梳洗完毕,回头看了看睡眼惺忪地刚从床上坐起来的晚香,冲她笑得意蕴深长,道了一声“早”。

奚晚香眼睛还睁不开,只眯成两条缝,望出去的堂嫂精神奕奕,比半个月前的模样好了许多,又想到昨夜睡前的晚安亲亲,晚香不由得弯了唇角。之前心中自己作茧自缚产生的隔阂与担忧似乎在共榻之后消失的一干二净,她仿佛又变回到从前喜欢缠着堂嫂的小团子了。

随后晚香莫名高兴地一掀被子,趿拉着绣花鞋子便扑到堂嫂怀中,抬起头,软软地撒娇:“堂嫂早~”

“咳咳——”还没等来堂嫂亲昵的摸头,谨连这个煞风景的便端着铜盆走了进来,拖长了音调清清嗓子,显得颇为诡异。

嗯?怎么回事?奚晚香不免好奇地从堂嫂肩膀上越过视线,看到谨连竟捂着嘴,朝自己挤眉弄眼,看到晚香的目光,便又朝床榻努努嘴,笑得颇有深意。

晚香不解地看一眼堂嫂,又把眼神转向床榻。

奚晚香比殷瀼反应快,看到方才自己掀开被子底下的雪白床单上那一滩触目惊心的血红,她“嗷”的一声,便以迅雷不及掩耳铃儿响叮当之势跳起来,把堂嫂的双眼用手捂得严实。想想不对,这治标不治本欲盖弥彰,还得釜底抽薪。于是她把殷瀼的肩膀一板,两三步跳过去,将染了血的床单刷刷抽出,团成一团,环视一周,干脆地把它扔到了槅窗外头。

可谓行云流水,直叫人拍手叫好——好什么好,真丢脸,唉。

其实殷瀼早晨起来的时候,便已经看到,并且亲自为晚香准备好了必需用品。见晚香反应这般激烈,此刻又一脸尴尬地站在窗边,连双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殷瀼不由得笑着走近,抚着晚香的脑袋:“恭喜小晚香终于长大了。”

谨连亦欢欢喜喜地拍手应和:“恭喜二小姐!”

晚香恨不得拿块豆腐撞死算了,可房间没有豆腐,只好硬着头皮,支支吾吾地说:“对,对不起堂嫂,我不是故意把你的床弄脏的……”跟特么中奖一样,前几天睡在自己房间的时候还好好的,只觉得有些腹胀,还以为是吃多了,没想到刚好凑着这一晚,大姨妈就腆着脸施施然光顾了,还偏生让堂嫂看到了,丢人丢到九霄之外去了。

重生了之后四年多没来姨妈了,都快忘了还有这码子事儿了!还没做好准备啊混蛋!

见晚香懊丧,殷瀼本想安慰几句,可就是忍不住笑意:“堂嫂怎么会怪你,高兴还来不及呢。再说了,堂嫂东西就是你的东西,跟我还客气什么。”

虽然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还是很不爽。

由于晚香第一次来葵水,堂嫂生怕她受冷,今后容易落下腹痛的病根子。因此便亲自下厨,为晚香煮了红糖大枣汤,熬得甜甜的,端到晚香面前。

晚香其实一点儿都感受不到小腹的胀痛,奈何堂嫂不让她下床走动,便只好乖乖地缩在床上——自从把堂嫂的床弄脏之后,她有了心理阴影,说什么都要回自己房间去缩着。

奚二小姐初次葵水的喜讯不消一个上午便传遍了整个宅子,宋妈妈亦满面春风地端了糕饼过来贺喜,还说这是老太太的意思。晚香瓮声瓮气地道一声谢,掀开食盒一看,糕饼都做得十分喜庆又精巧,不知道的甚至还以为是喜宴上直接拿来的喜饼呢。

奚晚香望着食盒中三四碟糕饼,虽然看着有些心塞,但刚好肚子饿了,便叹口气,没骨气地端了出来,排成一排放在面前,毫不客气地开始吃。

初次造访没几天便结束了,奚晚香便又活蹦乱跳地在宅院中蹦跶了。只是到处找不见堂嫂,问了李管家,才知今日堂嫂一早便出门去钱庄了。

台门镇因瘟疫萧条了两个月,如今正是重回生机的时候,奚家自然亦要开始打理原来的生意,不说抢占先机,至少不得一蹶不振,落人之后。

在宅子里闭门呆了这么些天,奚晚香正巧觉得有些发闷,便趁着没人看到,从奚家溜了出去。

正值十月寒霜降,涧水两旁的松针经了整个秋季的洗练之后显得格外苍劲古朴,空气清冷,远处巍峨的阳明山透着一股子冷峻的气息。

镇上已然比刚来的时候活络了不少,主街上亦有许多店铺重新开了张。只是大街小巷上都挂着些白绫,隐隐的啼哭声从屋内传来,许是在瘟疫中丧生的人家在祭奠亲人。

钱庄的两个小厮仍在,提着扫帚柄打打闹闹,一见到奚二小姐便慌里慌张地窜开去,故作认真地扫地。奚晚香觉得好笑,便肃声问他们,钟管事在哪儿。

小厮攥着扫帚柄,一本正经道,钟管事的小儿在瘟疫中病死了,夫人悲痛欲绝,几欲轻生,他抽身不开,便辞去了钱庄管事的活儿,带着夫人回老家了。

听到这消息,奚晚香不免有些唏嘘。想想,那钟管事还是个不错的人,虽曾经一时财迷心窍,害了堂嫂,人看着还贼兮兮的,可最终还是站在了堂嫂这一边儿,尽心帮着做事。当时走前,还是他亲自一路跑着,把雪花送到了自己手上。

想着,晚香不禁又想到雪花趴在小布包里柔弱无辜的模样,当时才那么一丁点儿,如今却叫自己养到如此圆润,胖就算了,还懒。真是岁月无情。

听到前厅的动静,殷瀼撩了帘子,从后面走了过来。晚香还有些不好意思,脚尖蹭着地,冲堂嫂嘿嘿一笑。

殷瀼见晚香穿得单薄,便把自己身上袍子脱下来,披到晚香身上,佯装不高兴地瞪她一眼:“怎么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身子还没好全,要是吹了风受凉,你让我怎么跟你祖母交代?”

奚晚香委屈地小声道:“没有,身子……已经好啦。晚香只是想堂嫂了嘛。”

对着这个嘟嘴望着自己的小丫头,殷瀼完全没办法再说一句响亮话,便自然地牵了她的手,笑吟吟地与晚香一道去了后面。

账房的活儿自从瘟疫袭来之后便停了,因此这会儿得重新盘算,还须算上那些与钱庄有生意往来,却在天灾*中丧生的客户、倒闭的店铺,甚至镇上的员外家都因家中折损过多,而要求钱庄将之前存下的银票提出来。因此这些皆让殷瀼肩上的担子格外沉重,况且钟管事辞去,钱庄掌事的便仅仅只有殷瀼一人罢了。

不过半天,来钱庄兑换现银的人便络绎不绝,钱庄的存银不足,无论怎么盘算,都是一片赤字,又无从弥补,这让殷瀼十分头痛。

反正奚晚香对这钱财之类的没多少概念,便宽心地一个人趴在账房的小窗口,望着街上往来的人马,或提着菜篮子,或哄着怀中的婴孩,尽是为生计而碌碌奔走的人。忽而窗外经过一行衣冠端正之人,相较方才那些,一看便让人觉得其身份不俗。晚香觉得好奇,便多看了一会,谁知这行人竟径直走进了钱庄。

前堂传来气势汹汹的大呼小叫,晚香扭头望了眼堂嫂,只见其似乎镇定自若地起身,朝晚香笑道:“没事,晚香先自己玩一会儿,堂嫂很快就回来。”

说完,殷瀼便出了门。晚香有些不放心,便悄悄跟在她身后,一道绕到了前堂。

来者是镇上杜员外家的大公子与管家,领了三四个下人一块儿上门来要钱。说是前些天便向奚家要过这笔钱,却一直拖着没给。想来他家亦死了不少人,因此亟需这笔钱去安抚那些丧命者的家人,以免落下个不尽人道的坏名声。

晚香小心地扒着门框,在蓝靛花门帘之后露出半张小脸,另一边则是之前在大堂扫地的小厮,两人皆煞有其事地看热闹。

听那小厮说,这杜员外家这两年亦不好过,杜老爷在外头做生意,流年不利,笔笔尽赔,正砸了钱在印花染布上,却又恰逢瘟疫横行,血本无归。甚至连突发奇想去赌坊想回个本儿,都铩羽而归。而杜家的小儿子还在几年前的征兵中被抓了壮丁,形势一片惨淡。

奚晚香将信将疑地望着那趾高气扬的杜家大公子,着锦穿缎的,似乎不像是家道凋零的模样啊。

杜公子生得还算俊朗,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手中握了一块雕琢细腻的白玉,对殷瀼道:“不知奚家的钱准备得怎么样了?三天前,管家可上门与你们说过此事。知道奚家信誉好,我们才放心地把钱放在这儿。可谁知你们却一拖再拖,如今我亲自上门,莫不是还想让杜家吃这个闭门羹?三百两银子可一分一毫都不能少。”

殷瀼不急不缓地笑了笑,对杜公子的咄咄逼人视而不见,只从容道:“杜公子亲自上门,自然不能空手而归。公子不妨暂且歇息片刻,今日定会给你一个答复。”转而对旁边的另一小厮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杜公子看茶?”

见堂嫂胸有成竹,奚晚香便也没当回事儿,便随口问旁边的那小厮:“哎,所以咱们钱庄现在应当还挺好的吧?三百两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呢。”

小厮十分悲苦地叹口气:“非也。二小姐也看到了,从钱庄开门,一早便有那么多人踏破门槛地来兑钱,钱庄的现银本就不多,咱本家本来在瘟疫里也没多好过,而在贷出去的那些一时半会儿又要不回来,这青黄不接的尴尬得很。杜家还死盯着不放,昨日小的还撞见少夫人琢磨着要变卖嫁妆帮着补上这个缺口呢。这会儿少夫人定是准备先拖着这杜公子,自己去当铺典卖首饰呢。”

听到这话,奚晚香顿时愣了,不由得摸了摸自己手上已经戴得温润的碧玉镯子,堂嫂曾说这玉镯十分罕见,贵重得很,难不成是想当了它去换钱?

堂内,只见殷瀼边平心静气地安稳住杜家来人,一边说着什么“去本家宅子里拿已经准备好的三百两银子”,便拂袖出了门。

不成!玉镯本是一对,就算堂嫂忍心将她腕上的当了,奚晚香也是不同意的。

想着,奚晚香便不管不顾地想往外冲,余光瞟到身边小心瞅着她的小厮,一把拽起他的袖子:“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