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慈一时没有说话,其实他是在整理有关“血狱鬼府”的信息。

由于年代久远,幻荣夫人也只是知道一个类似于“传说”的大概。

说是血狱鬼府,是由巫神九变、完善真界法则之时,排出的阴戾浊气“吸引”过来,其实就是另一种形式的虚空结构紊乱,形成两处虚空世界对接。

只不过那回,粗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据说,当时的血狱鬼府,恰逢浑蒙太古它老人家头尾相接,又翻了个身,当即“九地”错位,从混沌中衍生出来的亿万妖魔死了九成九,再传导至真界,破坏性的威力,险些将真界一冲两截,最终是在中西部区域,形成了天裂谷和万鬼地窟。

也有传言说,万鬼地窟便是浑蒙太古的脑袋砸落的痕迹,至于天裂谷,自然就是其身躯拖曳而出,而这也是有记载以来,唯一一次浑蒙太古触及血狱鬼府之外的世界云云,讲得有鼻子有眼儿。

不管是真是假,血狱鬼府的“接通”,使真界元气大伤,传说巫神是借了道尊之力,才将真界稳定住,形成了现在这种结构。

通过天裂谷,还是能进出血狱鬼府,但因道尊无边法力,无法彻底贯通。

若昭轩圣界也来这一出,现在可没地儿找道尊他老人家去。

到时候,最轻的后果,也是再来一个“血狱鬼府”,同时在最繁华的北地三湖,生造出天裂谷;

也有可能真界天地法则体系全盘改变,所有修行法门,都要重解、大修,

当然,也非常有可能,在两边的强劲冲撞下,真界受到不可弥补的重创,千年、万年之后,说不定就是第二个“铁陨界”或“飞瀑界”,逐步迈向“死亡”。

听了幻荣夫人的讲解,余慈第一个念头是:

当年山野破庙中,仿佛是信口开河的奇谈,竟然也有部分是真的?

从这个角度看,辛天君拿出的“材料”可谓是劲道十足,余慈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接,总不能说:

你们且放宽心,事情没那么严重,上清后圣,不过是子虚乌有,你们该怎么玩,就怎么玩……

此时,他又想起一事,稍稍琢磨,便试探性地道:

“就算没有昭轩圣界,某些人也很希望类似的事情发生吧。”

辛乙觉得余慈意见软化,嘿嘿一笑,倒也不避讳,随手举了个例子,表示二人意见趋同:

“比如大梵妖王。”

此时,大肆经营黄泉秘府的大梵妖王所思所想,已经彻底瞒不过人,要说八景宫没有点儿应对之策,余慈都不信。

可为什么不提罗刹鬼王?

虽然未窥全貌,但似乎也是这个路数。至少从她的盟友,也就是大黑天佛母菩萨的《未来星宿劫经》上,处处可见类似的描述。

罗刹鬼王也很有类似的动力,她本来就是真界和血狱鬼府两边儿跑,若能成功,更能发挥她的优势?

不知道八景宫是否有所警觉。

余慈忽尔一笑,这不是个极好的机会吗?

“说起来,是不是血狱鬼府那边的,都是存着这个念头?”

仿佛是随口聊天,可傻子都不会相信,真有那么简单。

辛乙就有点儿意外,但余慈就此转移话题——他只是想给辛乙、乃至八景宫一个提醒,也给罗刹鬼王添点儿堵,分寸一定要掌握好,否则罗刹鬼王恼羞成怒之下,再隔空杀来,他可未必就能抵挡得住。

大变在即,罗刹鬼王需要时间,他更需要!

余慈的话题已经转移到正题上:

“此事的重要性已经知晓,然后呢……”

辛乙也从若有所思的状态中回神,对余慈这一句心领神会,哈哈笑道:

“然后就是交易呗,空谈大义的家伙,谁不烦哪。”

八景宫还挺主动?

余慈有点儿好奇了:“怎么个交易法?”

“八景宫对上清宗重立山门的支持。”

余慈一听就笑:“太虚!”

辛乙伸手,晃动食中二指:“丹道已无可改易,不过在存神之术上,因为上一次勘天定元,上清宗已经破灭,导致有些偏移,这次可以改回来。”

还真是现实啊……余慈都没想到这一层,也没有想到,当年上清宗“尸骨未寒”,他们所争取的道统优势,便给拿去做了“交易”,或许,这才是勘天定元的本来面目?

如今深想一层,像陆沉、太玄魔母这样,从散修一步步走上来的顶尖大能,似乎都是选择了“天之三法”为根基。

陆沉的“三元锤”,就算从陆素华那么窥得一斑,也能见出,是通过强横霸道的手段,将“天之三法”,即天地开辟的原生法则揉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太玄魔母更不用说,太玄封禁的本质,就是动静之法。

他们走这么一条路,至少在起步阶段,是否也是为了最大限度地避免天地法则体系更易带来的负面影响呢?

换句话说,勘天定元对此界修士的影响,还要在余慈最初的估量之上。

心有所感,也有所动,但余慈最终仍是咬住底线:

“还是太虚!”

辛乙“哎呦呦”一声,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肚子痛,又是摇头,又是摊手,最后干脆嚷嚷道:

“小祖宗哎……”

余慈想笑,但这句话他真不敢硬接,忙抱拳欠了欠身,无奈应道:“师叔言重了。”

总算是扣实了“师叔”的帽子,辛乙便咧嘴笑开,然后又是皱眉头:“不是师叔我吝啬,这真不虚了,存神之法既涉灵昧,也关乎道德,甚至真幻、超拔、阴阳这天人三法都沾了边儿,牵一发而全身,要想改动,就是八景宫全力支持,玄门齐心协力,也不好办……毕竟,你们上清的三十六天已经崩了啊!”

听辛乙这么一提,余慈猛然恍悟,原来上清宗立起三十六天,封召各路神明,还有这种功效?

辛乙依旧向他诉苦:“天之三法轻易动不得、生死法则也够戗,弄不好咱们就是下无立锥之地,子孙后代也都有非人之虞。剩下五个,为一个存神之法,就要动个遍,咱们玄门总共才有几次机会?况且……”

说到这儿,辛乙停顿一下,再投过来的眼神,就有些凝重之意:

“况且……你的不为自己考虑?比如,勘天定元时,专门为你留一点儿余地如何?”

“嗯?”

“恕我直言,天君给锁在真人境界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吧?”

辛乙面色严肃,甚至在言语间主动拉开了距离:“对旁人来说,进入真人境界,少说也要沉淀个百八十年,否则‘三灾’当头,死期便至。

“但天君以真人之身,早有天君之能,成无上虚空神通,又精谙天人九法,真人、劫法之间的障壁,其实就是薄薄一层,一捅便破,可为什么,至今‘三灾’未起,修为层次就卡在真人境界的标准线上,不见半分长进?”

未等余慈回应,辛乙便自问自答:

“虽不知天君是承担了什么因果,可这种锁固,若我老眼不花,恐怕是涉及人之三法与天人三法六道枷锁,虽使天君在法则层面上,拥有不可思议的敏锐性,但长此以往,以幼童之躯,强舞千斤重锤,就算技巧再高,也是后患无穷。

“也亏得天君执掌生死法则,先突破了一条,形神层次上轮转圆融,承载力大增,否则情况还要更糟。”

辛乙的模样,就像是个危言耸听的江湖游医,但余慈眉头跳了两下,没有反驳。

这些老牌强者,当真没有一个能小觑,这突如其来的一席话,已是击中了余慈软肋。

辛乙还不放过,再次逼问;“以天君的资质、心性,断不应当用这种速成法门,后圣大人怎么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呢?”

余慈皱眉:“这是我自己的机缘。”

在辛乙洞若观火的眼神下,实在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他自己的情况,自己知道,而涉及法则枷锁的法理,他也是这几日本体在域外修行、感悟,周流六虚,贯通九法,才隐然有类似的感觉。

今是经辛乙一提,便已彻底领悟:

宏愿大誓,还是不能轻易接下啊!

当年他为了修行精进,在黄泉秘府,承接十方慈光佛的宏愿大誓。

此后数十年,都受其益,但在破劫长生之后,终于感受到了其沉重的压力。

十方慈光佛给继承他宏愿的修士,立下的大誓为:

我功成时,恒沙回炉,心火炼珠,六道现世。若不尔者,不能断惑。

所谓“不能断惑”,便是封住了境界提升之途,也是从根本法则的层面,施以枷锁。

过往的修行中,余慈因缘巧合,倒是突破了一个:

便是他道基所本的生死法则。

这也应该是最容易突破的,毕竟十方慈光佛不可能将希望寄托给一个短命鬼。

至于其余五条枷锁,在未进入相当层次之前,不但无害,反而有益,便是提前给承愿者“接触”巅峰层次的机会,余慈能够早早站在天地法则体系最顶端,宏愿大誓暗地里恐怕出了不少力。

可一旦到了余慈目前的阶段,所有的益处便已经消耗殆尽,只剩下禁锢之用了。

这是余慈现阶段必须直面的致命问题。

辛乙的提议,正是针对此问题,给出的方案。

所说的“余地”,应该就是通过勘天定元的机会,在五条法则枷锁的包围下,给他放一点儿挣扎的空间。

若能趁机再突破一到两条,宏愿大誓的影响,便会给降低到一定层次。

辛乙便在鼓动如簧之舌:“天君哪,现在可是突破的良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余慈没有回应。

他心中也在权衡,细究宏愿大誓,其实是有三个要求:

恒沙回炉,即收集齐全缘觉法界的碎片;

心火炼珠,即将全部碎片投入心炼法火,使平等珠炼制圆满;

六道现世,就是将六道轮回各部分的确切消息传给西方佛国知晓。

第三条他已经有明确的线索,也做了准备,只要寻着机会,再做一番验证,就能办成。

至于前两条,实际上是连成一起的,心炼法火和平等珠都在他身上,只要搜集齐全,后面的就没有问题。

可“恒沙回炉”这条,也是最为困难。

当年十方慈光佛遭遇无量虚空神主魔染,与陆沉大战于北荒,不敌之时,用缘觉法界抵挡,却被陆沉一记定元锤轰碎,缘觉法界的碎片就此飞散,部分甚至已经卷入当年肆虐北荒地表的“黑暴”之中,随风四散,说不定已经洒播得满天下都是。

就算碎片与碎片之间,互有感应,但如此广袤的范围,想要在短时间内完成,可说让人绝望。

自迈入神主之途以来,余慈对自家信众唯一的要求就是这个,几十年下来,有一些成果,但距离完成,依旧遥遥无期。

搜集到的都在影鬼处,也不知有多少……

对了,影鬼这厮!

余慈猛然间想起来,若论对勘天定元的了解,有着曲无劫记忆的影鬼,世上还有几个人能比得过?

相比之下,幻荣夫人都有些偏了,他才是最合适的参谋啊!

一想到影鬼,眼下对辛乙,余慈无论如何不能“擅作主张”,还是要到深入了解之后,再议不迟。

他眨眨眼,再开口时,已经是强行扭转了话题:

“您老人家对昭轩圣界这么关注,不准备去看吗?要开始了……”

现在换了余慈扯着辛乙往楼上走了,辛乙又如何愿意?

但余慈心意已决,无论如何也不谈了,两人拉拉扯扯,便是到楼上都没松开。

各方修士看得眼蹦,然而二人脸皮厚度都甚为可观,大有旁若无人之势。

辛乙指了指余慈,意思是:你快给我个说法。

余慈抬抬手,食指对天,意思是:等我问明白再说。

做好这一切,他也不管那些人是如何猜测他和辛乙的关系、密谈的内容,径直回座,又应付了薛平治和千宝道人两句,便即刻开启那特殊的渠道,联系影鬼。

哪知一探之下,只得了个消息:

影鬼竟然又闭关!

这家伙闭关的时间,是与他修为的长进成正比的,余慈也不好强行干扰,只能是吩咐铁阑,抽个机会,让影鬼尽快与他联系。

这时候,神主网络上,倒是有人主动联系他。

正是碧霄清谈前几日,派到飞魂城去的幽蕊。

换一个人,现在恐怕还在移山云舟上看风景,可对幽蕊这样,相关修行愈见高妙,且又不怎么忌惮寿元损失的灵巫而言,也就是一两次跨界挪移的消耗而已。

便在余慈下令的次日,她已经回到了飞魂城,

幽蕊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当年虚荣的脾性,已经再不复见,回城之时,也比较低调。但以她灵巫的特殊身份,且是正统的古巫血脉,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在飞魂城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论受欢迎程度,甚至还要在慕容轻烟之上。

毕竟,几乎对任何一方来说,她都是“自己人”。

也因为如此,她对近日来飞魂城的变化,虽不敢说了然于胸,事后分析推演,还是能做到的。

此时她主动联络,就是送来了飞魂城内乱的情报和相关细节。

余慈将幽蕊与夏夫人描述的情况交相印证,自然得到了更多信息。

他由此进一步确认,在飞魂城作乱的,确实是祖巫堂一批保守的元老和他们的直系后辈。

不过在夏夫人多年来的强势掌控下,他们很难在有限的条件下,制订出严密可行的计划,虽是通过某种方法,限制住了副城主幽煌的手脚,甚至可以说是得到了某种“默许”,但致命的问题在于:

他们没有慕容轻烟!

在动乱发生之初,远在洗玉湖的慕容轻烟,通过特殊渠道得知消息,当即发动跨界挪移,直接返回飞魂城,成为了夏夫人一系的主心骨,并充分利用灵巫对一界信息的精妙掌控,巧妙借助余慈和上清后圣的威风,震慑住那帮子遗老遗少,也重新赢得了幽煌的支持,稳定了局面。

在这场动乱中,幽蕊虽然深具灵巫之间的竞争意识,又一贯看慕容轻烟不顺眼,但她非常明智地保持了中立,以“刚回城不知究竟”为由,置身事外,甚至与类似立场的幽煌搭上了线,用相对客观的眼光,将整个事件都做了番梳理,传给余慈知晓。

与之同时,她还“附赠”了一个新情报,是有关夏夫人的传言。

幽魂城那些遗老遗少,正是以此为主要理由,打着恢复“幽氏正统”的名义,掀起反旗。

余慈确认消息的刹那,忍不住咧了咧嘴,全凭着不俗的定力,才按捺住自己,没往帘幕后投去眼神。

幽蕊的情报是:

夏夫人……已经珠胎暗结!

坦白说,在看到这消息的时候,余慈真的是惊呆了。

而当他的思绪从冻结中恢复流动,其第一个念头却是:

原来如此!

他的思路猛然间明晰了一片。

是了,那个因为香阴之气而被他忽略掉的气味,他终于想明白了出处!

怀璞抱玉!

他刚刚所嗅到的另一种香气,名唤“抱玉香”,是专门配合一种叫“怀璞抱玉”的特殊心法所制,所起的效果只有一个:就是胎儿在母体之内,便开始洗炼形神,脱胎换骨。

难道……真有奸情?

余慈脑中闪过苏启哲的窝囊样子,再与夏夫人比对,却是无论如何都难以置信。

这倒不是他感情用事,而是他相信自己的眼力,

至少近期内,夏夫人没有这方面的体征。

当然,若真有“奸情”或其他什么阴私,未必就是近期,怀璞抱玉之术,用天人九法的视角来看,乃是一个强行悖逆生死法则的逆天之术,有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原本十月怀胎,用此心法之后,可能十年都不止。

最极端的,百年、千年都有可能。

若是如此,这条时间线上,各种可能性实在太多,甚至可能就是幽灿本人的,也未可知。

不管怎么说,情况复杂了。

夏夫人无论如何躲不过“验明正身”这一关,若是幽灿的还好,若不是……今天在二楼说的那番话,就没有任何意义。

他以前不急不躁,是觉得夏夫人完全有能力控制,但在确认了怀璞抱玉之事后,信心就没那么足了。

余慈很烦变数,但似乎永远都和变数有缘。

对待此事,要用怎样的态度,还真需要好好琢磨琢磨。

置身事外?

没有了与夏夫人的合作,谁知道别家宗门会不会蠢蠢欲动、落井下石?

持续跟进?

真陷了进去,他什么时候才能脱出洗玉盟让人窒息的氛围,另开局面?

就是现在,他还要考虑,要和薛平治怎么通气。

此事完全没有必要隐瞒,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瞒是肯定瞒不住的。目前述玄楼上的各路修士,也不会比他迟太久,不用几日,整个北地三湖都会知道。

那些遗老遗少收手,恐怕也是觉得,与其碰得头破血流,不如让事态自然发酵,如果情况属实,各种传来的压力,必然也会剥夺夏夫人的权柄。

只是个早晚的问题。

余慈觉得,在事态激化之前,他要和薛平治商量出个大概,毕竟后面还有在太始星上的合作。

他向薛平治传音,先提醒她不要露了破绽,这才提及此事,而薛平治的表情明显怔了下,扭头看来。

可在此时,余慈却是发现:

不对劲!

在他眼中,薛平治的表情绝不是预想中的那种“怎会如此”,而是“你竟然知道了”这类……

这事儿复杂了。

余慈扬起眉毛,直接就问:“你早知道?”

若真如他现在想的那样,这事儿薛平治做得可不地道!

她竟然和夏夫人共享这等秘密,其联系之紧密,绝不是之前她所形容的那种“不确定”的程度。

若是在订盟之前,也还罢了,但订盟之后,都不足以将这层关系暴露吗?这让余慈如何相信薛平治的诚意?

薛平治自然也知道问题所在,大庭广众之下,她也不能做什么别的表情,干脆在席下伸手,按住余慈膝头:

“天君,不要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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