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岁月(30)

“主公……已经走了!”

声音从外面传来, 有些突兀。徐醇没有反应,也可能是早就习惯了。可这声音却吓了小徐氏一跳。她转过头去, 见外面一个瘦小的婆子带着白氏进来, 话应该是这个婆子说的。

这婆子低着头,小徐氏没看清脸, 她就皱眉:“你是谁?抬起头来?”

这婆子抬起头来, 小徐氏惊的朝后退了好几步, “你……你是何人?”

只见这婆子满脸的疤痕, 鼻子嘴巴都像是粘连在一起了一般, 面目端是可憎。她不认识此人:“你是主公的人?”

这婆子摇头:“我是徐家的人。被留在这里照看宅子!主公已经走了, 留下话来……徐家就剩下我们了……叫我们在宅子里安心的过日子……这里是鬼山, 都知道这里是鬼山, 山民是不敢过来的……宅子里的花园,几十亩,都是开垦好的土地。库房里有粮食菜蔬, 有用不完的布匹……真要是还需要什么, 我可以下山去买……徐家好歹还留下一条根,在这里安安稳稳的过下去,给哥儿娶妻生子, 一代一代的传下去才是最要紧的……”

小徐氏看她:“徐家真就剩下我们了?”

这婆子点头:“……徐家的其他人是我亲手安葬的, 就葬在后山……”

小徐氏朝后山的方向看了看,再看向这婆子,不由的抖了抖。她说话就是那种没有起伏的音调,可听在人的耳朵里无端的叫人从心底发冷。她的视线落在徐醇的身上, 给他娶妻生子?谈何容易?这是徐家的芝兰玉树,皇家的公主都匹配得,这荒郊野岭的地方,难道去买个丫头回来……亦或者,她不由的将视线对准了白氏……可白氏到底是嫁过人的。

她这视线叫两人不由的都朝后退了一步。

“不!”

“不!”

徐醇摇头,“……主公说什么……那是主公的意思。主公会不会为徐家报仇,那不是咱们能管的。徐家为了主公,尽忠了!如今,徐家就剩下咱们……怎么也都该为自家活一回。徐家只剩下我一个儿郎,报仇的事该我去才是……”

可我怎么能放心你去?

小徐氏蹭一下起身,“姑母又怎么能放心你?要走姑母陪你一起走!”

白氏却不想去,她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担心的事,到现在为止压根就不是事。她想回头,她知道金家已经不容自己了,可自己还是想回去,哪怕在镇子上的庵堂里安身,心里也是踏实的。跟着小徐氏,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将通往哪里。因此她看向牌位:“我留下来……我守孝……”

小徐氏看白氏,眼里露出点什么来,良久之后又带着几分慈和的笑,“好孩子的,你的心我们知道了,列祖列宗也知道了……只是……当初带你出来的时候,你带着给你撑腰的打算,谁知道徐家遭难了……反倒是拖累了你。我跟你大伯父,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如今……不一样了……我不能在连累了!说到底,你也不是徐家人。回金家去吧!你有绥姐儿,就是看着孩子的面子,他们也还是会留下你的。不管怎么过日子,总比跟着我们颠沛流离要好……”

白氏的心里警惕了起来,自己想回金家,跟小徐氏叫自己回金家是不一样的。她不能回去,回去了就又是小徐氏的工具。她发现,到了这一刻,徐家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可她心里对徐家的畏惧,一点也没少。

她的语气比任何时候都坚定:“您说什么呢?要是不叫我留着守孝,那我就跟着您……跟着您……您去哪我去哪……”

小徐氏面色冷硬了起来,“我叫你回去……”

“姑母!”徐醇回头叫了一声,“徐家就剩下咱们了……咱们得心平气和的说话……”

侄儿的声音听着温温润润的,小徐氏扭脸去看,只看到一脸的深沉来。

小徐氏慢慢的闭上眼睛:“罢了!罢了!想要留下,那便留下吧。”说着,扭脸问那婆子“庄子上,当真没有第五个人了?”

婆子摇头:“主子们要走,我是不能跟的。这里……我得守在这里……”

当然,徐家的坟茔还要人打理的。

小徐氏就问:“你见过主公了?长什么样子可记得住?”

婆子稍微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点头:“是……三十多岁的年纪……”天太黑,其实没怎么看清脸,只记得是个:“……很英武的人……”

很英武的人,这上哪找去?

小徐氏急忙问:“可有跟主公联络的法子?”

婆子还没说话,徐醇就先道:“姑母,您问的太多了。徐家的事情,我会看着处理。您跟姐姐,都回金家去吧……”

小徐氏一脸的不可思议:“醇哥儿,你说什么?”

徐醇转过头来:“姑母,外面的事情我比你清楚。徐家的事情,我也要比你明白……徐家的仇该怎么报,我心里有数……您是金家妇,在金家您能过最平稳的日子。您只要记得,徐家的人都死绝了,就好了。剩下的事情,不用姑母操心……”

小徐氏摇头:“醇哥儿,正是因为徐家只剩下你,我才不能放心。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怎么跟徐家的列祖列宗交代……金家……还有老姑太太……瑞哥儿身体康健,也都是已经成了家的人了……况且,徐家又怎么会只剩下我们四个人。徐家出嫁的姑奶奶多了,她们一个个的都躲了,真要躲了,你能拿她们如何?但是我不一样!她们躲谁也不敢躲我!孩子,别觉得你姑姑没用……我都想好了,你要做什么我都由着你就是了,但你有需要,姑姑就一直在。行吗?”

徐醇一脸复杂的看小徐氏,“您这是何必?”

小徐氏看徐醇,“老太太说,你是最像老太爷的人……姑母信你!”

徐醇咧嘴一笑,眼里多了几分意味不明,却也没再坚持叫小徐氏走的话。

白氏声音低低的道:“主公……主公愿意叫咱们走吗?”

小徐氏看徐醇,徐醇笑了笑:“不管让走不让走……都得走的!”他看那婆子,“我知道你的,父亲跟我交代过……”

婆子低头,不再言语。

徐醇却郑重的跪下,无声的磕了三个头,然后看那婆子,“叫你之前存放的东西,可都存放好了?”

婆子又点头。

徐醇这才道:“那……那就走吧!”

走?

小徐氏没反应过来,只能这么亦步亦趋的跟着徐醇。然后绕到了祠堂的后面。后面有一口井,哪怕是黑的看不见井底,但也能够感受到井里溢出来的凉气和水气。

井下是有水的。

就见你婆子拎来一个筐子,挂在井轱辘的绳子上,然后徐醇抬脚进了筐子,慢慢的坐了下去。那婆子人小,劲儿不小,搅动着井轱辘,筐子就被吊起来,吊在井上方。然后慢慢的松开井轱辘,人就慢慢的井下面去。

小徐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只站着看。

果不然,绳子大概能下沉七八米,这婆子就又把筐子搅动上来。小徐氏明白这意思,先一脚踏进去。心惊胆颤的往下沉,眼看都要挨着水了,她恍惚能觉得筐子底蹭到了水面的声音,然后这才停住了。

“姑母,过来吧!”

井壁里,有一人高的洞。徐醇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着一把像是铁钩子似得的东西,勾住绳索,将筐子拉到洞口,小徐氏才从筐子里出来。

紧跟着是白氏,这洞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小徐氏还罢了,年岁虽然长,但到底是养的身体不错。可白氏却是刚生了孩子,一路颠簸,早就扛不住了。

她晕晕乎乎的,全凭着一口气撑着,她知道,今儿要是倒下去了,就是一个死。

她们绝对不是带着她一起的。

从悠长悠长的洞里穿过去,白氏只是机械的走着,犹如行尸走肉,别的都顾不得了。一脚从里面踏出来,却叫她真真吓出一头冷汗来。

天已经露出鱼肚白了,身后的山里冒出滚滚的浓烟来。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愈发苍白,“那是……”

小徐氏拉住徐醇:“那是……烧了……”

徐醇一脸的淡然:“从今天起,徐家再没有任何的痕迹了……”

啊?

小徐氏一脸的不可置信,“你…………你要干什么?”

徐醇笑了笑,如清风朗月一般:“……为大燕尽忠,徐家做到了……也死绝了,什么主公,什么大业,都见鬼去吧。我若是要争……也只是为我而争……”

别人?

为谁也不值当!

从这个山头看那个山头,很远又很近。看是看的见的,但走过去,还得一天一夜。

看着那边火起,就有人进去禀报,“爷,徐家烧了。”

这位爷看不清容貌,脸上带着半张面具。面具下面,谁也没见过那张脸。然而,下面的人又是怕他,又是惧他。

徐家烧了,这位听了也只轻笑了一声,便不在理会。叫人拿不准他心里到底在琢磨着什么。良久,才又听到有些沙哑的嗓音问:“还有背的什么消息?”

方圆百里,都在传着,说清风寨的土匪要劫掠大户,“……好些个大户人家都关门闭户了……”

“嗯?”本来没太在意的,也不由的怔愣了一下,“……这消息打哪来的?”

“怕是那些趁机想捞一笔的……放出来的。”

可不正是!

林雨桐也觉得风向不对。

原本消息是自家放出去的,可这吹出去的风又吹回来了。镇子上,村子里,都信誓旦旦的说着,那些土匪肯定要冲着金家来的。靠着山,多危险呀。

是啊!是啊!

然后家家户户的,就又给屋子里挖起藏人的地窖了。原本每家都是有地窖的,地窖从秋天到春天,基本都在用的。秋天的瓜果菜蔬的,都得往里面存。一般就是在院子里,村子里各家各户的,风气一直也还不错,也没听说谁家丢了啥东西。

本来是挺稳妥的地方,可这到底是不透气,人不敢长时间在里面呆着。

因此,家家户户的都偷偷的在挖地窖。

这正说着消息大家信的也太真了,真不到那个份上,结果这天,紧闭的庄子门口就喧闹了起来。村里的妇孺,以寥氏为首的,在外面将庄子的门拍的啪啪啪的响:“开门……开门……你们这是见死不救……”

什么意思?

金信尴尬的不行,他现在主要是守门着呢。可那带着人敲门的是他的嫡母。

她带着一家子老少娘们,还有族里那些拎不清的妇孺,跟在后面凑热闹。口里一声声的喊着,说是土匪来了,这边却只顾自己,不顾族人死活。

四爷本来正跟路六爻说事,林雨桐呢,在跟绥姐儿的奶娘说话。这奶娘是猎户家的女人,身体健壮,生养了三个儿子,生老三的时候难产,差点没了。是久儿回来从林雨桐要了一颗丸药,将这母子俩从鬼门关给拉回来了。她家男人在庄子上做护院,不用再去山林里讨生活了。她大儿子二儿子在学馆念书,因着束脩随意,因此上,两个腊猪腿就够孩子一年的学费。生下老三,宅子要人,要做奶娘。还有羊奶鹿奶米汤搭着喝,又叫把亲生的带在身边,她且乐意着呢。

今儿姐儿哭的厉害,她哄不住,四奶奶就叫抱着孩子过去。她是真怕一个恼了不要她了,谁知道四奶奶也没嚷,只把孩子抱过去,将孩子趴着抱着给颠了颠,马上就止住哭了。这一不哭,就能听到外面四爷跟二姑爷的说话声。

她还没听出个所以来呢,就听外面禀报,说门口闹起来了。

她赶紧将孩子接过去,四奶奶就风风火火的出去了。她心里庆幸的不得了,幸亏是到府里当差了,一家子要都是在外面的话,这会子也得抓瞎。

林雨桐往出走,四爷就没动地方。都是些妇孺,叫四爷去跟那些人讲道理?

哪里需要四爷出面,林雨桐只管叫四爷呆着便是,她自己带着金伞就往出走。

金伞气道:“文定山是有山门的,关了山门谁也进不来。”

话也不是那么说的,这要真放下山门了,土匪要是从山里来,那这可不就正好堵死在里面,想跑也跑不了了吗?

不过金家人也不该这么一副害怕的样儿,怎么着这里面有一本都是当年从山上下来的土匪的后代。

到了门口,门里面,金信带着人将人守的严严实实的。

林雨桐就沿着门边的台阶上去了。大门的两侧,有两排类似门房的所在。但这都是平房。留着梯子上下,站在上门,可以看得清外面的情况。此时,上面也站着护院。

林雨桐上去,清楚的看到下面又百十个人围在门口。一个个的扶老携幼的,真像是避难来的一般。打头的,是寥氏。寥氏带着的,不是金济那边的几个儿媳妇,反倒像是侄儿媳妇,也就是金济的亲生兄弟家的晚辈。

这是想干什么?

还真是神神鬼鬼的都给遇上了。

林雨桐站在上面,冷脸瞧着。终于有人看见林雨桐了,有那胆怯的缩了脑袋的,有逃避视线往别人身后躲的,可相反的,也有那反而愈发兴奋的。

寥氏身边有个低着头的小媳妇,手在寥氏背后鼓捣的戳戳,看了林雨桐一眼,羞怯讨好的笑笑,又跟寥氏咬耳朵说了一句什么。

寥氏这才抬头,“哟……是老四媳妇呀!”

她一说话,就懂静下来了。一个个仰着头朝上看。

林雨桐就问:“伯母带着人来,所谓何事?”

寥氏一把推开扶着她的人,“侄媳妇……咱怎么说也是一家人。如今大难临头了,那土匪要来了?人家为啥奔着这边来的?还是因为你们这一房回来了!这灾祸说到底,都是你们带来的。那你们怎么能不管大家伙呢?瞧瞧瞧瞧……高门大户的,这门一关,就跟个城楼似得,谁也不怕!可咱们呢?咱们小门小户的,能挡住谁?这真要是叫土匪杀的杀抢的抢,祸害完了……那就都完了……你们咋就那么狠心呢!”

林雨桐似笑非笑的看她们:“这是欺负我新来,不知道金家的事吧?金家落户在这里,我就不信没有防备土匪的办法!真要遇上兵祸匪祸,那山上的寨子就是退路!我是新来的,但老太太不是……族里每年都派人去修宅子,这个规矩这么多年来从没变过。怎么?那寨子不能用了?”

这话一出,后面的人很多人就窃窃私语起来,林雨桐隔得远也听不见说什么。只能根据唇形勉强判断,她们好像在说:“寨子还在修……谁修的……不知道呀!”

寥氏强势的直接插话:“老四媳妇,你大伯不在。这都多少年没上山了,谁知道这山现在是个啥样?再说了,这拖家带口的,进山是那么容易的?你大伯带着男丁,去西海沿子有事,青壮年男丁都跟着去了……剩下妇孺,压根就不知道地方在哪……叫咱们怎么去?再说了,这不是金家有这么一处地方吗?你这庄子这么大,咱们也不要住屋子,只叫在你家这空地上,歇着就成了。”

那还真是巧,村子的男丁都抽走了。

这要是叫进来了,这不定里面长着什么歪心思呢。可这要是不叫进来,那大概说了,从今往后,金家在这一片可就混不成了。

可林雨桐还真就叫进了,一百多号人,往院子里一关,其实也出不了什么事。这人要不进来,只怕这戏就没法往出唱。

她就说:“这是老太太的庄子,谁进来都成,只姓廖的只怕不成。”

寥氏一噎,轻哼一声:“不进去就不进去!我不是那等只顾自己死活的人。只要族人都好好的,我便是被那土匪生吃活剥了,也是无怨无悔的。”

林雨桐却笑:“伯母只怕去州府的车马都准备好了,又何必说这么些咸淡话?伯母且去吧,你走了,我才好开门呀。”

寥氏跟后面那媳妇子对视了一眼,扭身就走。

林雨桐低声跟金伞道:“交代下去,盯紧那个红裙子的小媳妇。”

族里人来了,直接往边上的院子里一安顿,米面油菜的都有,你们自己做自己吃去。就是大肚弥勒,你又能吃多少?

既然把人送进来了,那这动起来,也就是这三两天的事了。

学馆里的学生不能随便出来了,都在里面圈着吧。大房父子连同珅哥儿,都留在学馆。

各房关好门户,谁都不能随意走动。

族里人都是带着孩子的,孩子是圈不住的。圈一天还行,两天就开始吵着要出去。到第三天,别说孩子,大人都圈出脾气了。

有那族里的老妇人就开始吵嚷这要出来,“这是拿咱们当贼妨呀!”

这一个闹,一群就跟着闹。金伞站的远远的,看着里面的人跟守着的几个护院推搡起来。紧跟着,就一群流鼻涕的孩子,趁着这个空档挤出来,撒着欢的乱跑。紧跟着就是一群妇人,着急这追,那个喊‘狗儿’,这个喊‘毛蛋’。

金伞看着那小媳妇混在里面跑出来,一双眼睛四处滴溜溜的看。游廊两边有人挡着,想上去是不容易的。

她看了一场闹剧,回去就禀报:“闹起来了。”

林雨桐放在棋子,看四爷:“怕就是今晚了。”

四爷落了一步棋,轻轻的叹气,“那今晚就等着。”

今晚的庄子后头的山林,格外的安静。

一声鸟雀的声响都没有。紧跟着,外面嘈杂了起来,远远看去,是族人住的那边的院子。那里隐隐的有火光冒出来,大人叫孩子哭的从院子里冲了出来。

孙氏在院子里站着,心惊胆颤的问三爷:“不会烧过来吧?”

“你老实呆着,烧不过来。”四房之前叫传话了,说了,天大的事情都不许动。外面不管发生什么,门都不许开。

林雨桐在家里守着……火就是烧了柴房,没有大碍。那本就是为了引自家去救火的。

本来火不用烧起来,但这不烧起来,族人也长不了记性。这个惊吓,他们受也得受,不受还得受。

这些事琨哥儿处理就行了。两人的关注点从来不在家里。

两人在等着,等着风里带着一丝丝的血腥味传来,两人才顺着梯子上了墙头。坐在墙头上,稍微适应了一下,林雨桐就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

这不是打斗,这是单方面的屠杀。

四爷将火把给点起来,叫下面的人都能看见他,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墙上放下了一根绳子,人就有回到院子里了。

外满依旧是乱糟糟的,可院子里,林雨桐把能打发的都打发了。等了半个时辰,绳子动了。有人借着绳子的今儿,一点点的攀岩上来。

这绳子系在院子里的石栏杆上,拉个人上来,很轻巧了。

这个人影一上来……林雨桐就眯眼,这跟原主记忆里的那个人影重合了起来:没错,就是他!

她朝对方福了福身,就站在四爷身后。

四爷站着举着火把,看着他:“下来吧……等你好长时间了。”

这人顺着梯子下来,嘴里啧啧有声,到了跟前,还对着林雨桐笑了一笑,就率先朝屋里去了。

从外厅进入内厅,厅里的圆桌上防着酒菜。碗筷都摆好了。碗筷的边上还有托盘,托盘里防着湿毛巾,是为了净手净面的。

他身上有些狼狈,好似被溅上了血。脸上带着面具,只露出鼻子嘴和下巴。下巴上续上了胡子,这要不是熟悉的人,当真不会将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这会子此人左右看看,然后熟悉的喟叹了一声,抬手将脸上的面具拿下来,扭过脸来:“还是家里最舒服!”

他的脸有些奇怪,上半张脸白皙如初,下半张脸却粗糙的如同大街上碰见的任何一个糙汉子。这么瞧着,有些怪异。

他见林雨桐盯着他看,就嘿嘿一笑,摸了摸鼻子:“很怪吧!我也觉得怪!好几年不以真面目示人了,这么看着我,还别说,有点小害羞呀。”说着,就转身去看桌上的菜:“都是我爱吃的菜,这个味儿,比咱家以前大厨房的大头做的还香。”

他抓了筷子,都要夹菜了。才想起什么似得放下筷子,拿着毛巾擦了一把,擦了脸再擦了手,白毛巾上就是黑的是灰,红的是血……他大概是怕林雨桐看见了引起不适,因此将毛巾脏的一面扣在下面,然后拿着筷子夹菜,一口红烧羊肉入口,顿时喊了一声‘香’。

四爷坐过去,给他斟酒。

他一个人自在的吃着喝着,直到桌上的菜都吃的七七八八了,林雨桐撤了桌子,又上了几个小菜,两样水果,从里面出来守在外厅里,叫两人在李曼说话。

金仲威吃饱喝足了,带着几分痞气的朝四爷笑:“别这么严肃,没意思了啊!不是等着我吗?这是要跟我说话呀!外面还有人等着我呢,我的时间不多……天亮前得走远……有话就抓紧……”说着,滋溜了一口酒,“……是不是老大告诉你的,我就知道,他的嘴压根就靠不住。当初就不该叫他知道……”一边说又一边叹,“咱家老头子我是知道的,他是心里能撑船的,天大的事在他那都不叫事……且能长命百岁的活呢。娘那边……嗐,这都多久了,也该过去这个坎了……”

“可大姐却折进去了!”四爷看他,“你这话还能说的那么轻松?”

金仲威端着酒杯的手一顿,眼里闪过一丝暗芒:“大姐不是心里不隔事,死了个弟弟就真能被折进去的人。她的死,我心里记着呢。”

四爷便跳过这个话题,问了一句:“你给我交个底,你到底想干什么?”

金仲威靠在椅背上,嘴里嚼着油炸的花生米,也斜眼看这个弟弟,“……我想干什么?你没问爹?”

四爷轻笑一声,“问了他就会说?说了就一定是真的?”

“胆子肥了,敢怀疑老爷子说假话?”

“我不是怀疑他,我是怀疑你对老爷子说的话……不怎么真!”

金仲威失笑:“出息了!现在是真出息了。心里藏的事还挺多……”

“言归正传。”四爷看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造反谋逆!”金仲威一本正经,“怎么?不信呀?”

四爷嘲讽的笑笑,“你这是造反的路数?”

嘿!这造反该是什么路数?

金仲威刚要岔开这个话题,就被自家四弟的眼神给盯回来了,良久之后,他才道:“……事情有点复杂……”

“无碍!”四爷特有耐心的样子,“我有的是耐心。夜也还长!”

金仲威颇有些无奈,“……自打李昭登基,其实我就觉得李昭隐隐有些不对……几乎是在我和许时忠的眼皮子底下,李昭染上了吃丹药的毛病……怎么开始的?我压根就不知道的。周家领着皇家暗影,可这样的事情,许时忠问过周大人,他竟然比我们还要惊讶!你说奇怪不奇怪?”

四爷没想到一开场,他先说了这个。

金仲威就道:“李昭在有些事情上,是没有担当了一些。”

林雨桐在外面听着,心里明白,这是说李昭在处理文氏的事情上,很没有魄力。

就听他又接着道:“……随后,我很明显感觉的到,李昭有些喜怒无常。这就已经是中了丹毒的表现了。而周家对此竟然是查而无果。为这个,我曾跟李昭有过激烈的争吵……外面很多人都在传,是我桀骜不驯,过于耿直,惹了皇上不快。这话不全错,我当时其实是跟李昭说我心里的怀疑,我告诉他,哪怕是心里再怎么想……也要克制这种欲望。我觉得这背后有人在害人……不得不妨……李昭开始不认偷着吃丹药的事,可吵过了也冷静了。我们甚至都曾经商量过,我隐入暗处,偷偷的查一查这背后的事……当时,我们怀疑是太后……可还没等我查呢,太后就没了……我没了怀疑的目标,但我明显感觉到,偶尔李昭看向许时忠的眼神有些怪……我不知道他俩背着我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但心里却提防着,就怕出事……可就是出事了。皇后请我们去喝茶,随后李昭也去了……茶是李昭的伴当端来的,却是皇后亲手递过来的。我看见皇后端茶的时候,胳膊的幅度明显变大……而且,当时也是巧了,皇后的寝宫,除了皇上皇后,才是我跟许时忠。这位伴当倒茶,怎么没有那两位的,先紧着我们来了?是!我们是熟悉,有时候单独在一处的时候是不太注意那些尊卑……但是,一个下人先这么做就是错的……我心里就留了心眼……果不然,中DU了。这里面的事……复杂到今晚肯定跟你说不完,我就说我隐在暗处之后吧……别问我为什么那么心狠的,将徐家赶尽杀绝……徐家是大燕的忠臣,这个忠你知道忠到哪种程度了?忠到愿意拿朝廷的机密换取北国的武器……徐家……该死!”

但顾着那点血脉之情,他还是留了一条徐家的血脉。

如今人跑了,但一个少年带着几个女人要是能成什么事,他该把‘金’字倒过来写了。

四爷看着金仲威有点讶异,“这几年,你一直在跑北国这一条线。”

“要不然呢?”金仲威看他,“周家要是有用,宫里那点事就不至于到现在都弄不明白。京城那边我还没顾上。这几年,收拢了一些人,也往北国放了一些探子……”

说的犹豫阳春白雪一般。

林雨桐手里拿着给孙女做的小肚兜,心里却有些别扭。

叫金仲威说的,他简直就是忠臣,大周朝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的忠臣。

四爷就问:“那这些不能叫许时忠知道?”

金仲威的嘴里‘啧’的一声,“我之前说了那么多,你不该是感动感叹的无以复加吗?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的问题。老四啊,再问下去就不好玩了。我能告诉你我都告诉你了,觉得有些事吧,不想告诉你的时候,你最好别问。老是编一些谎话,我也累呀。”

“别的我也不多问……”四爷就说,“刺探敌国情报,这是真的吗?”

金仲威点头:“千真万确。”

好!

“你是怎么跟父亲说的?”四爷又问,“在父亲眼里,你在干什么?”

金仲威揉了揉脸,然后苦笑:“……子不言父之过!在你眼里,父亲是个很没有能为的人吗?”

四爷没有答话。金仲威似乎也不需要四爷答话,他的脸上露出几分难言的苦痛来,“你说徐家出卖朝廷的事,父亲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如果知道,他为什么会无动于衷?这几年我查到的消息,很多消息的来源,都是辗转从咱们府上传出去的。是!母亲姓徐,大嫂姓徐……可她们我了解,一介女流,算计内宅还行,外面的事……她们都不懂。消息需要甄别,然后才是传递……那么消息,那些重要的消息是怎么‘不小心’泄露给徐家的?”良久,金仲威才说,“父亲是在坐山观虎斗,还是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是忠是奸……我已经看不清楚!”

这话叫林雨桐脊背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自来,只有金匡和金仲威有联络。这父子俩可谓各执一词,谁是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

说的林雨桐心里,都糊涂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