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略一沉吟,道:“虽说梅菜家小底子薄,可是毕竟要仰赖烟雨阁为生,匆忙之间迁居,只怕爹娘答应不得,再说若是去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只怕生计都无以维持……。”

李绮堂忙道:“事到如今,还是保命要紧,若能随在下一家前往,李家在薄州亦是有些基业的,照顾梅家,帮助开店,定然不成问题,只盼着梅姑娘三思。”

李绮堂还当真是慷慨大方的。薄州可不算太近,举家迁徙更是举步维艰,只怕只有他们那种豪门大户能说走便走罢。

李绮堂见“我”犹豫,又道:“灾变总不至于过不去,若是灾变平息,梅姑娘舍不得故土,大可再迁徙回来,在下一家亦是往薄州祖宅,这边基业也不变卖的。”

“我”突然一笑:“李公子如此美意,梅菜定与爹娘说一声,只是李公子尽力相助,梅菜无功受禄,当真无以为报。”

李绮堂又脸红了,接着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毅然说道:“不瞒姑娘,若不是事出突然,在下断然不会如此突兀,在下,在下只是想尽力护姑娘周全。”

“哦……”“我”看着李绮堂清水般通透的眼睛,问:“李公子的意思,想护梅菜周全到甚么时候?”

李绮堂一听,脸红的要滴出血来,刚要张口,爹正从外面回来,见了李绮堂,忙招呼道:“李家公子来了,招呼不周,还望李公子海涵。”便对“我”道:“梅菜,还不速速泡茶招待,也不让李公子坐。”

李绮堂讷讷道:“不,不了,在下尚有些急事……”边往后一退,却绊在了凳子上,险些栽个跟头,更加狼狈了,忙又说一句:“梅姑娘,这个月十五,便是搬迁的时日,若梅姑娘考虑好了,在下在大宅等着梅姑娘。”边急匆匆的走了。

认识李绮堂这么长时间,头一次见他如此不沉稳。

爹问:“梅菜,这李公子来,可有甚么事么?”

“我”笑道:“不曾有,爹宽心罢!”手心却紧紧的攥了起来。

我突然疑心,雪菜在正山面前提起过的意中人,难不成竟是李绮堂么?

爹笑道:“那便好,不过梅菜,你也莫要嫌爹唠叨,李公子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与咱们总是天壤之别的,交情好是交情好,毕竟男女有别,可不要给人家传出甚么话柄,说咱们家攀龙附凤,可就不好听了,再说你岁数也大了,还是想想招赘的事情是正经,爹瞧着小三子就不错,想好了,爹可就要寻杨婶提一提了”

“我”粲然一笑:“爹放心罢,梅菜心里有打算。”

爹轻抚我的脑袋说:“人小鬼大。”“我”十分幸福的依偎着爹,高兴的轻飘飘的。

这个灾变已经数次听说,真不知是甚么情况,而且也许我等不到灾变,便要消失了罢,我已经没有甚么力气,去思索事情了,只是且强撑着,十分想就此睡去。慢慢的,我好像甚么也看不到了。

再次能看到东西,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正高高坐在一棵树上,夕阳像血一样红,微醺的晚风吹过,浑身暖洋洋,非常舒服,我仔细想想,方认出来这是烟雨阁后园那棵大梧桐树上,“我”快活的晃荡着腿,吹着口哨,好似十分开心,龙神祠就在身后,我却没办法让身体转过头去望一眼。

“雪菜,雪菜,你幸福么?”一个声音问。

“我已经不是雪菜了,我是梅菜。”“我”依旧开开心心的晃着腿,与这不明来源的声音答道。

奇怪,这是一个甜甜脆脆,却从未听过的声音,那个声音的主人在哪里?

“我喜欢雪菜,我看不出那傻呼呼的梅菜哪里好,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梅花鹿,而喜欢傻狍子呢?我知道了,因为他们都像傻狍子一样傻,哈哈哈哈……”银铃一般的笑声,十分好听,这个人,是雪菜的朋友么?

“我”笑道:“不管他们喜不喜欢,你喜不喜欢,以后,我就是梅菜。那梅菜的灵力一日比一日弱了,这两天,似乎见都不见了,但以防万一,还是提防点的好。”

“我”说得对,我黯然想到,优胜劣汰,可不就是人生在世的道理,连买萝卜白菜,大抵也都想寻粗壮水灵的,何况天差地别的人呢。

“雪菜,当人真的有那么好?做个妖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是更欢喜么?”那个声音越来越近,好像就在“我”身侧。

“你怎么会明白呢!若是一个明明样样不如你,却享受着一切你应该得到的东西,自己不争取,谁能给你双手奉上?”“我”意味深长的说:“星图,你也要走了,来人世间转一圈,可有留恋?”

星图?那个声音的主人原来叫星图。

“哎,我可真舍不得走啊……”那星图叹口气:“人间我来来回回多少次,却从没有遇见过雪菜这样的,这样的朋友,没有人愿意和我当朋友,大家都躲着我,一半敬畏,一半嫌恶,这个滋味可不大好受。你呢?突然就不做妖,要做人,想必也有不舍罢?”

“我”看着落下去的夕阳,笑道:“没有。其实我一直也不想做妖。妖哪里有人情,哪里有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我确实在妖界有些身份,可是我压根不想要,得不到亲人,得不到友人,得不到喜欢的缘分,永远只能站在黑漆漆的角落里观望,他们的光,一丝也照不到我身上。”

暮色四合,天空淡淡出来几颗星星,星图说:“雪菜,其实人也有人的苦处,好不容易挣脱了轮回,又何苦呢?你若是不喜欢妖界,随我上天也好,天庭虽说冷些,好歹你我能作伴。时常一个人游荡,我也腻得很。”

“我”叹口气,笑道:“你是仙,长生不老,福禄永驻,也知道人世间的苦楚么?”

星图似是想了想,隔了半晌,方道:“高处不胜寒,说的是真的。”

“我”道:“但凡孤零零的,高处都不胜寒,何况地下了,我不想老鼠一样,永远躲在暗处,当人,自然须舍弃些自由,但我能得到家人,得到朋友,也许,还能得到李绮堂。”

星图忙道:“李绮堂有甚么好的,一个凡人,生老病死,再者说,如果他想修仙,你怎么办?只要你占据了这个身体,变成凡人,早晚你的妖力会和那梅菜的灵力一样,根本没法用,封印的死死的。他修仙而去,你怎么办?”

“我”望着远处华灯初上的楼阁,淡然说:“有舍有得,值得就是了。其实也说不上喜欢,或者非他不可,只是我想知道,那么多妖可望不可即的,与一个人白头到老,相互扶持,是个甚么滋味。对我来说,甚么小三子,李绮堂,也没有甚么区别,横竖李绮堂长得顺眼些,能给我的日子安稳些也就是了。”

星图劝道:“真的值得么?人这一生,虽说对我来说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可是对人来说,那便是一辈子,且你大概没有办法再入轮回,舍弃妖永恒的寿命,换那么几十年,再有滋味又能怎样?我不希望我下次来人间,你已经是个白发老妪,或者早已尘归尘土归土。星图我,千百年来,仅仅有你一个朋友。”

“我”低下头,看着风吹过脚下灌木的叶子,簌簌作响,答道:“星图,我也很喜欢你这个朋友,可是我还想要更多。我想知道被宠爱的滋味,被照顾的滋味,我独个儿太久了,再怎么被人夸作八面玲珑,无所不能,也还是希望遇见事情不是我上前斡旋,而是能有人能挡在我前面一次。”

星图有些焦躁,说:“我见多了薄情寡义的人。再说,他的心意,谁知道能持续多久?你能确定他们会挡在你前面?跟着他在人世间饱尝悲欢离合,还不若虽我上天,许日子久了,也无欲无求,对你倒更好呢!”

“我”伸了个懒腰,说:“星图,你生来就总是独个儿闯荡,在天庭,在人间,因为你没有过人情,才会无欲无求,可我不一样,我本来是与梅菜共同转世,该做姐妹,偏偏谁都知道,双生花两全不得,怀胎数月,娘都不知道双胞胎死了一个我,而梅菜,吸吮着娘的骨血,成了人,我自打成了妖灵,就总是心有不甘,这事其实怪不得梅菜,可是,同样怪不得我。”

星图道:“这些我猜也能猜出几分,命运弄人,谁也没有办法,我一走,灾祸就来了,你要随那李绮堂去薄州么?龙神使者才做了没几天,便要离开玄阴地了”

“我”道:“我也舍不得,当初是薄弱的妖灵,本便离不开玄阴地,日日盼得自由,现下有了身体,说走便要走,心下倒又有几分落寞。玄阴地的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不过灾祸必会影响人世,留下来没有益处。”星图叹道:“既然你决定了,我自是无话可说,龙神爷那边,是不是要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