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临安伯府的待客厅中, 气氛一片凝滞。

直到一个嬷嬷走了进来, 福身道:“老太太已经将姑娘唤去了,说是留在院儿里教养几日。”

临安伯听了, 忙转头看向了那坐在位置上, 慢悠悠品着茶的年轻公子。

谁也没有出声。

连那嬷嬷也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 喘气都轻了些。

和珅抬眼看了看那嬷嬷:“辛苦了。”

嬷嬷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临安伯老太太行事,还是令人相当敬服的。”和珅依旧玩的一手, 打一棍子给一颗甜枣。

临安伯吐出一口气,面上神色好看了许多。

和珅当场给了灵月没脸,之后更直指临安伯府家风不正, 让老太太派人去将灵月带走了。

可谓是将临安伯府的脸面扔在地上踩了。

这时候再夸上两句,自然免了结仇。

至于灵月会不会憎恨他,就全然不被和珅放在心上了。

饶她胸中再有滔天的恨意, 也拿他无法。

何况,今日不过她咎由自取。

和珅半点心软也没有。

临安伯望着和珅那张冷淡的面孔, 心底那不可言说的设想霎地破灭了。

人和侍郎对他的女儿, 不仅没有半点的好感, 反倒还不喜到了极点。

如此境况下, 再作不该有的设想, 那便是笑话了。

临安伯按下那些心思, 且当作从未想过, 他笑道:“筵席快要开了, 侍郎与我一同入座, 如何?”

“承蒙盛情。”

两人一同跨出了待客厅, 入了摆下筵席的院子。

今日来临安伯府上的男宾并不多,桌案便摆得稀稀疏疏。

而仅隔着一道门,另一厢便是女眷的筵席。

隐约还能听见那厢妇人们的低语声,娇笑声,挟裹着阵阵脂粉香气,由风一吹,便入了这个院儿里。

临安伯公子站在与那门距离不远的地方,他转头无意识地看了眼那道门,这一看就看了好一会儿。

像是那头有什么令他入了神的人或事。

“愣着作什么?”临安伯不快地呵斥他。

临安伯公子这才回了神,忙收敛起面上神情,微微低下头,低声同临安伯说起了话。

但和珅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和珅的眼底只看得见临安伯公子那泛着红的耳根。

和珅的眉心微拢了起来。

他还记得之前在那亭子外,临安伯公子听灵月说起黛玉时,朝亭子望了一眼,之后便红了脸。

所以……

此刻临安伯公子脑中想的也是黛玉?

和珅心底一阵不快迅速涌起。

他怎么配?

他怎么配肖想黛玉?

临安伯公子性情软弱,连妹妹都制不住,又何谈护住黛玉?

何况以他的性情才识,将来也定然难成大器。

这样的人,既没有护得住黛玉的魄力,更没有护得住黛玉的实力。

临安伯府如今已入末路,而等将来荣国府一朝倾塌,临安伯公子怕是什么也做不了!

一道冷光在和珅眼底打了个转儿。

那头临安伯公子只觉得莫名后背一凉,但细究,却又不知道这种感觉因何而起。

“你今日是怎么了?”临安伯皱了下眉,道:“还不快去安排宾客入席。”

“是。”临安伯公子忙应了,收敛起发散的目光,转身去作安排了。

和珅粗粗扫了一眼院中的男宾,除却同样封了爵位的公侯伯外,在朝中品级相当高的大臣,便仅只有和珅一人。

因而他的座位被安在了前列。

而另一厢,王夫人带着黛玉、宝钗及三春,也同样坐在了前列。

毕竟荣国府再不如从前,也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谁人敢怠慢了去?

这顿饭吃得并没有什么意思。

黛玉几人都不喜这临安伯府上的风气,直觉得坐下来吃两口饭,都好似吞了几口污浊气进去。

而和珅心思本也不在吃饭上。

因而双方都是草草结束了用饭。

筵席上此时已经饮起了酒。

坐在前列者,大都年纪不小了,唯独和珅一个少年公子坐在里头,自然最是显眼。

认出他身份来的,便也就盯准了他敬酒。

没名没姓的,在朝中地位不高的,和珅一概不予理会。

若是什么阿猫阿狗敬的酒他都要饮下,那岂不要大醉一场?和珅才不会委屈自己。

待酒过三巡,和珅那张俊美的面庞上也只沾染了一点红,衣衫间也只有淡淡的酒气,香,却并不熏人。

和珅不欲再多留,便提早告辞了。

左右乾隆交代他的事,已经办到。

又如斯幸运,恰好撞见了林妹妹。

见上一面,他心中便觉大安了,至少他做的那些都不曾白费。林妹妹如今尚好。

想想,便也没了继续留下来的必要。

临安伯不好离席,便交代了儿子送和珅出府,临了还醉醺醺地道了一声:“今日多谢侍郎提点。”

和珅嘴角勾了下,面上神色还是淡淡:“何足挂齿。”

瞧吧,现在临安伯还当他呵斥灵月,是为了提醒他们整顿家风,以免引得今上不喜。

和珅觉得有些好笑。

他拆开来,一颗心分明是黑的。

但落在旁人的眼里,却总觉得他是白得不能再白的。

也是,这些人哪里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知晓历史上的和珅乃是鼎鼎有名的大奸臣呢?

待离开了摆筵席的院落,一路上临安伯公子都没再开口。

他在和珅面前展露出了畏惧的神情,还有那么一些微妙的埋怨。

和珅科举的经历实在过于传奇,京中许多公子哥儿、读书人都对他倍加推崇。

临安伯公子本也是其中一员。

只是今日见了和珅面无表情地处置了他一向宝贝的妹妹,临安伯公子便有些畏惧,又有些埋怨了。

和珅早将他的神情都收入了眼底,等走到大门边,和珅才顿了下脚步。

“公子似是心中有不满?”和珅的语气平静。

临安伯公子背后一紧,站直了道:“并,并无。”

“没有便好,还望临安伯公子知晓,疼爱不等同于放纵。为了令妹好,日后公子还是对她多加约束吧。”说这话时,和珅的口吻依旧平静,但眼底却透出一点冷意。

临安伯公子攥紧了手掌。

但他却无法反驳和珅的话。

“是。”临安伯公子挤出了一声应答。

和珅并没有说教的欲.望,他不过提醒一遍,日后若是灵月再犯到他的头上,他自然不会手软,到时候也不算他冷酷无情,毕竟早先便嘱咐过了。

他转身迈出了门。

轿夫已经等在那里了。

临安伯公子并不敢再看和珅的背影,匆匆就转身回去了。

他当然也不会瞧见,和珅走到了那软轿旁,却并没有急着上去。

刘全见和珅神色冷淡,便低声问:“主子可是遇了什么不痛快的事儿?”

和珅摇摇头,掀起轿帘坐了进去。

但轿夫等了半天,却一直不曾听见“起轿”的吩咐。

几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唱的是哪一出。

“主子?”刘全的声音从轿外传来。

“且等等。”

刘全也不知晓,为什么主子人已经出来了,却还要按捺不动。

等等?

等什么?

刘全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尽职地守在轿旁,并不多言。

这一等,便过去了半个时辰。

这时,开始陆陆续续的有妇人携着小姑娘出来了。

和珅掀起了轿帘,目光扫过那些人。

很快,他的目光就锁住了。

无他。

独一个黛玉放在其中,尤为光彩夺目。

因为早先在亭子里见过了一面,这时候倒是镇静了许多。和珅的眼底也能容得下,旁边跟着的几个人了。

那服饰穿戴都偏稳重的年长的女人,自然是王夫人了。

她右手边那个亲昵地扶着她的,一身正红色,眉眼锐利,艳气逼人,便应当是王熙凤了。

左手边陪着的女孩儿,穿着缃色罗裙,五官标致大方的,应当是薛宝钗。

而另外三个围着黛玉的女孩儿,便该是三春了。

许是和珅看得久了的缘故,那头的黛玉似有所觉地朝这边投来了一眼。

奈何这边已经有不少轿夫纷纷抬了轿子候在路边了,一时间,黛玉的视线倒是难以锁定他。

和珅原本心跳略快,但当黛玉瞥来,视线却又很快挪走时,心跳立刻便恢复如常,心头还有些难以言喻的失落了。

王夫人、王熙凤先后上了轿子。

而后才是迎春,宝钗。

眼瞧着黛玉便也要上轿子了。

和珅从轿子里走了出去。

他长身玉立,容貌俊美,兼之气度非常。霎时便引去了不少目光。

妇人自是大方打量,但那些闺阁女孩儿们,想瞧,却又不敢瞧。只好用长辈的衣袖微微遮掩,偷偷摸摸地露出一双眼来窥探。

黛玉自然也跟着瞧了过去。

她正好奇发生什么事了,竟引得这么多人齐齐看过去。

这一瞥,黛玉便微微一呆。

这不是亭子外那个着霜色衣袍的年轻公子吗?

如今更近了些,黛玉也才看得更清楚。

饶是她见过许多生得好模样的人,却也不得不感叹,这个公子实在生得好生俊美,通体气度倒不是贾宝玉那等俊俏粉面能比的。

而且,这人……

她是否在哪里见过?

正想着呢,雪雁便揪了下她的袖子,压低声音,但却压不住骨子里的激动:“姑娘,您还记得吗?我们刚到京里的时候,岸边停了两顶软轿,一顶里头坐的就是他。他身边伺候的那个人,是我的兄长……”

黛玉一怔,刹那间恍然明悟。

“他,他就是……就是常送东西来给我的,那个哥哥?”

一时间,无数回忆从黛玉的脑中掠了过去。

她对幼年时的记忆记得并不大真切了,尤其当时那个哥哥只陪了她一个月,之后一离开便是好几年,仅靠书信相通。

她既记不清记忆中的他是什么模样了,更难以描绘几年后他会是什么样。

她连他的名,都还是后头从荣国府里头听来的。

说他是当朝侍郎,二品官,年纪轻轻便夺得状元。是满洲大姓子弟,他字致斋,外头都称他一声“和侍郎”。

因而当初岸边见时,她全然没反应过来。

今日也更是如此。

她全然不知道,那个近在咫尺,引得灵月倾慕的年轻公子,便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哥哥。

个中滋味儿,实在……实在有些奇妙。

有些喜,有些说不出的讶异。

曾经只能靠着书信联系的两人,仿佛刹那间便由一根线拉得更近了。

连带脑子里对他的印象,也陡然鲜明了起来。

“林姑娘,上轿罢。”一旁的婆子催促道。

黛玉只得收敛了杂乱的心绪,胡乱点着头,就这么上了轿子。

荣国府的轿子最先离开。

紧跟着其它的轿子也陆续离开了。

而这时和珅目送着他们远去,这才故意碰掉了香囊,又低头将香囊捡起来。

仿佛他乍然出了轿子的唐突行为,不过是为了捡一只香囊。

“回府。”和珅正襟危坐地道。

仿佛刚才那个为了多看林妹妹一眼,而假装弯腰捡香囊才出了轿子的人并不是他。